奈何引(135)
顾玖之心里泛出一种空洞的凉。风呼啸着过,卷起里面冰渣碎屑。
生老病死,天理伦常。
——去他妈的天理伦常!
顾玖之攥紧了手上的刀,用力到像是除此之外,这个世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属于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
良久,他从那柄刀上得到了片刻的平静。
他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衣襟下面,坚硬的金属硌着骨头。
顾玖之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向着北边疾驰。
日暮了。夕阳,火烧云,漫天炽焰。
薛逸奔向离平兰最近的一个驿站。
白日里,找了师父,交代完了阿卓,安排妥了观里,回想了一遍现有的情报和北关的局势,思量了一通解下来的计划。
他要去哪里最恰当,他要干什么最有用,他要怎么做最合适……
薛逸计较的未来里,统统都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要怎么自说自话地把那个人计较进来?那是顾玖之啊……
顾玖之还没有回来。
顾玖之还会回来么?
他不知道。
刀随身,别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了,他或许……直接去北关了。
薛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下了山。
他拼命地奔跑着,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拼命想要去寻找什么,又想抓住什么。
他冲进平兰城。
街道上小贩在叫卖,一家商户里掌柜的同客人为了几块铜板吵得昏天黑地,满城里新出炉的饼香肉香葱油香勾着人的食欲。
战报还没传过来,平兰还是那个“死于安乐”的小城,连空气里都浮满了让人沉醉的烟火气。
没有用的,顾玖之不可能在平兰。他没有任何到平兰的理由……
可他还是跑遍了他们常去的角角落落。
巷子里一片安宁,那家点心铺刚出炉了新的糕点,刘哥的铺子大门紧闭,城墙上望出去与往日无二。太平得好像战争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薛逸跑下城楼。
如果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如平兰……如果平兰一直是这般模样……
巷子口,一个流民缩在地上,麻木地望了他一眼。
从战乱到和平,这片大地断断续续走了数百年。从和平到战乱,一队兵一支箭一把火便足以抵达。
顾玖之……大约是去北关了吧。
战火浮沉,草芥飘零。
可是即使没有战火,谁又能陪谁一辈子?
薛逸跑过街道上来往的人。擦肩一别,好像永远不会停留,也永远不会再相遇。
暮色四合。
薛逸冲出城门,奔向他也不知道的远方。
之后的几年里,薛逸每一次想起来这天,千百种滋味上心,最深刻的居然是恍惚。条理清晰的前半日,和他根本记不清自己干了什么的后半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哪些地方,又见过哪些人。
当他夕阳下面跑向城外驿站的时候——又或许是更早,他站在城墙上、踏入平兰城,或者,冲下山的时候,他便已经不知道自己打算作什么了。
再几年过去,他在命运里不断地浮沉,一次次在午夜里逼迫自己回忆一切,他才终于明白了那一天的自己。
他想去见他。想再见他一面。
仅此而已。
月悬于中天。光辉清亮。
薛逸一步步迈上石阶,朝着青云观的方向。
他猛地抬头,顿在台阶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刻,薛逸攥了攥拳,拔腿往山顶上奔。
——“我有时候站在这里,总觉得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在那里,会看见彼方么?会离那一端更近一些么?
——“雪下过,便没了啊。”
——“那还有明年,后年……以后很多很多年。总会有下一场的——有很多很多场。”
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薛逸冲上山顶。
熟悉的背影,站在山崖上。
薛逸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要把他刻到自己眼底。
顾玖之回过头。
脸上神色很淡,没有表情,眼里干涩。很平静,什么情绪都看不到,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深刻的是疲惫。
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疲惫,像贴着皮肉生长,连呼吸都变成了负累。
疲惫之外,是漫长的荒芜。
薛逸松了口气,又猛地坠了下去。
下坠。落不到地。
薛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胸腔里漫出来疼痛。
多可怕。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肺。他疼,他便痛。他飞散,他也湮灭。
他的魂魄里,岂止是融了这个人的味道,简直要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顾玖之眯着眼打量他,忽然挑起唇:“哟,大师兄。”
少年抄着胳膊,抱着刀,一瞬间把情绪抹得干干净净,勾出来哥漫不经心的笑。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好像他只是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恰巧碰上了同样突发奇想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