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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408)

作者: 山水间间 阅读记录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他先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虚风子的话无异于一记闷锤,将他砸得头昏眼花。

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觉得步伐不稳,身形摇摇欲坠,连指尖都是近乎疼痛的酥麻。

像个愚蠢的,懵懂的孩童,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问道:“为什么?”

“师兄身体一直抱恙,幼年时便将天底下的郎中都寻来看了,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无药可治,那些郎中看罢,只是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叫他这后半生痛痛快快地活着,好歹也不枉在这人间走一遭。”虚风子缓缓说道,“不知覃公子是否注意过,师兄在外从不饮酒,也不沾肉腥,很多时候都只是饮些清水草草饱腹?他这病不是出在外,而是出在内,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需要顾忌的东西却很多。”

“百病交缠,无药可治,他到后来就只能依靠药物勉强度日,终日卧在榻上,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风子看向覃瑢翀手中的信,说道,“那封信,其实是我替他写的。”

虚风子还记得那一夜,顾华之房内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药味,闻着都苦,还腥,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入喉中的,而虚风子坐在桌案前,捋起袖子,用笔端蘸了墨,提笔,静静地等待顾华之告诉他该写什么——可他说完“替我写封信”之后就没有再开口,沉默得连虚风子都恐惧起来,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是否还醒着。

顾华之是醒着的,他仍然在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只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直到狼毫上沾染的墨汁都浸染了宣纸,留下了不算完美的痕迹,顾华之才咳嗽了几声,喉间咳出凝结的血块来,然后他勉强说了句“不必写了,这样就好……兴许他也不会看的”。

如此,虚风子就搁了笔。

覃瑢翀问:“你师兄还说过什么吗?”虚风子思索片刻,说道:“师兄说过,若你来讨那枚大璧琬琰的玉佩,就让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找几个借口搪塞过去,总之,他既然已经收下,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地在覃瑢翀腰间停留,“原来你还留着师兄的玉佩。”

然后,虚风子听见一声悲鸣,兴许只能用悲鸣来形容那种声音,夹杂着痛苦,仿佛无法承受他的话一般,短暂又急促,是从喉间不小心泄出来的,很快又被咽了回去。

“这些东西,他从未和我提过半个字。”覃瑢翀强忍住哀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同门师兄弟也很少有人知晓此事。”虚风子说道,“他不愿接受别人有意无意的同情和怜悯,仅此而已,覃公子,人都是有根骨的,师兄亦有他无法言说的思虑。”

覃瑢翀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似的,巨大的苦痛将他整个撕裂,又重新缝合,再撕裂,再缝合,如此永不厌倦,他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只能勉强按住胸口,缓缓地,问出最后一句话来:“顾华之的坟冢立在何处?我能去见见他吗?”

虚风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愿化作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

他说:“掌门便依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灰烬随风而去,如今约莫已经踏遍了山河万里,人生无常,生死有命,覃公子不必心怀愧疚。”

第179章 哑言

这故事说长也不长, 说短也不短。

再如何的柔肠百转,未曾亲眼所见,未曾亲身经历, 这段回忆也都只能算作故事。

所以,此时此刻再说任何话都是画蛇添足。

聂秋侧眸看向窗外的风景,这时候正好途径一片农田, 昨夜里下了场雨,空气中还弥漫着田间特有的腥气和清香,湿润的泥土透着一股恬静的颜色, 和经冬不凋的苍翠植物交错并行, 追逐着, 奔跑着,一刻不停,最终还是向后退却,渐渐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