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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民国](27)

作者: 一只小火腿 阅读记录

“还列祖列宗,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还想被葬进东陵不成?”四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几乎要发笑了,“就连乌苏里你都回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道理永远也说不通。

廖海平起身,神情恹恹的打断对方:“四叔,请回。”

没有再啰嗦的必要了。

四叔犹在絮絮叨叨:“你小子懂什么,有钱不挣是傻子。我可是去过关外的人,天寒地冻,遍地饿殍,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因为一柄枪顶在他脑门上,枪口冰凉,叫人皮肤锁紧。

“滚。”廖海平淡声道,手很稳。

“这是作甚?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正因四叔是长辈,廖海平才没有真的开枪。吓住对方后,他把手抬起,脸冲门口扬了扬:“别让我再看见你。”

四叔豁的松了口气,把瓜皮帽扣在脑袋上,抬脚就要往出走。

廖海平喊住了他:“银子带走。”

四叔转身,一把搂起装满银元的皮箱,抛下一句“廖海平,你就是个疯子。迟早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可别怪四叔我没提点过你!”

之后脚下抹油,两步并作一步,溜之大吉了。

厅内重又陷入寂静。

廖海平在桌边坐了下来,手里握着枪,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大一会儿功夫,老孙从外面冲进来:“二爷,四老爷他怎么就这么走——啊!!!!”

啪,啪,啪。

墙边的汝窑瓷瓶被一连串子弹蓦地射穿,把老孙吓得嚎出一嗓子。瓷瓶哗啦啦散落一地,砸在砖地上又飞起,几乎要溅进牌匾那“刚正不阿”四个字里。

廖海平射击完毕,把枪扔回桌上,一张漂亮的面孔阴沉着。若不是胸膛剧烈起伏,身上几乎要带出一点死气。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老孙是头回见廖海平真的动肝火,甚至带到脸上来了。

他先前奉二爷的命在院门处守着,没听着厢内的谈话,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嘴抖了半天,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廖海平抬手:“不干你的事,出去。”

老孙如获大赦,“嗖”的跑了出去。

廖海平独自靠在椅背上,杀意在胸膛里翻滚,半天咽不下这口气——他辛辛苦苦守着,就是为了家门不倒,为了维持住这一点残存的体面。

现在可好,全完了。

吃喝嫖赌也就罢了,还能勉强说是纨绔脾气。给日本人卖命,根本就是与虎谋皮,是畜生。真不如刚才不顾什么长幼尊卑,一枪把那祸害脑袋打穿,反倒落得干净!

都道时也,命也。

可廖海平觉得轮到他头上,全是一帮稀烂玩意。

四周雾蒙蒙的,他拖着一大家子没头没脑的往前走,到处都是死局。就好像站在一滩泥堆里,想往前使劲,腿上却被废物坠着,哪个也指望不上。

这不公平。

廖海平喘起粗气,隐约觉得胸口有点咯,下意识伸手,发现是前襟内袋里装着东西。

——他临去姜宅前,把这枚西洋胸针从箱子里翻了出来,原本是想交出去的。结果事情一多,反倒忘了。

象牙面丝滑,握在炙热的掌间冰且润,带来一些难言的安慰。廖海平盛怒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想起了一桩小事。

恍惚是三年前,那天街上才下过雨。他路过厂甸街,正因为一桩生意发愁,心下疲累。前面在搞什么诗会,人挤人,乱七八糟热闹得很。

一个姑娘从会场里挤了出来,嘴里念叨着他听不懂的洋话,鞋子明明湿透,却偏要快活的踩水。还没等细看,一转眼的功夫,那姑娘拉着身边人上了马车,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有东西从她衣衫上滑落,掉在地上,闪闪发亮。

廖海平走过去,拾了起来,就是这枚西洋胸针。

他不懂那姑娘说的是哪国话,只觉得心念一动——虽然私塾里学的是《大学》和《中庸》,但年少轻狂时,《聊斋》他也是偷偷夜读过的。

王子服在郊外见着婴宁,恐怕就是这样的遭遇。

事后他稍微花了点力气去找,那姑娘竟跟狐仙似的,再没了踪影。直到多年之后的雨天,马车上。他听姜素莹一字一句念过报纸上的英文新闻,熟悉的声调重又响起来,才知道“因缘际会”四个字怎么写。

这就是命定的缘分。

廖海平是人不是神仙,有时候也会贪恋一点轻松的空气。他坐在晦暗的堂屋里,心思终于见了些光明。

四叔的事断然不能就这么过了,那人一日顶着廖家的姓,干出的勾当就一日和廖家脱不了干系。

而至于这枚胸针的主人。

廖海平一边把枪系回腰间,一边突然觉得命运也许不算糟糕到头、不算全然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