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不答。
耳畔嗡嗡作响,阿弦道:“周国公他、他好像……他是不是已经……”
本来她早该发现不妥,事实上,如果是个陌生的鬼来到,阿弦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但是……来的是这样熟悉的贺兰敏之,她只是满心疑惑他竟能悄然无声进门,却绝不会想到他已经出了意外。
她的小手更冷,甚至开始发抖,崔晔只好拢着这双手,放在自己胸前:“本不想这会儿告诉你……”
他停了停,道:“周国公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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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的赶路,阿弦原本困倦非常,直到现在,那睡意蓦地荡然无存。
崔晔把她送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便将敏之身死的经过同她说明。
阿弦自知道敏之亦正亦邪,绝非好人,但……毕竟是跟自己恁般相熟的人,陡然间说没就没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惊悸感,就像是一脚踏出,地下悬空一样。
人间莫测,而世事无常。
这会儿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思及敏之,不免又想到老朱头,阿弦止不住发抖。
这一种寒意,却并不是来自鬼灵,而是畏惧人世的无常。
“还冷么?”崔晔给她掖了掖被子。
本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但……若是在以前,倒可以心无芥蒂,这一会儿么……
温声劝道:“不要再胡思乱想的费神了,明日也还有事。夜深了,睡吧。”
阿弦眨眨眼:“阿叔呢?”
崔晔道:“我看着你,你睡了我再去。”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那空缺不实之处仿佛被填满了些。
她将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摸摸索索地找到崔晔的手,将他的手握住:“阿叔。”
崔晔垂眸看一眼那攀着自己的小手:“嗯?”
“阿叔……你……别离开我。”话说出口,眼睛忽然有些酸胀。
朦胧的灯影下,他的星眸有光,崔晔笑了笑,情不自禁将阿弦的手举起来,在下唇处碰了碰:
“不会离开阿弦的。”
第209章 一朵花
阿弦纵然在睡梦中, 也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只手。
也正是在睡梦中,她记起来在地府被老朱头推落黄泉河水的时候,正在溺水将死, 就是这样一只温和有力的手, 把她一把拉了起来,重回人世。
“是你……”
阿弦咯咯笑了两声,喃喃念道:“阿叔……”
答案在梦中释然。
与此同时在床边儿守着阿弦的崔晔,因见她蹙眉不展, 正有些担忧。
直到看阿弦在梦中露出笑容, 又唤自己, 他虽猜不到阿弦因何如此, 但这浑然无心而发自天然的举动,却让他心里的喜悦缓缓盛放, 几乎要开出一朵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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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沛王李贤亲自来到驿馆,阿弦同林侍郎, 桓彦范等拜见, 一一寒暄。
众人落座, 李贤命将王府所备吃食奉上, 道:“各位领旨赈灾, 利国利民,劳苦功高,这是本王的一点心意,请自在慢用。”
大家谢过, 阿弦因昨日得知敏之的意外消息,颇受打击,却因得了一夜好睡,精神尚好。
加上崔晔在旁陪伴,而桓彦范在旁不住逗她说话,注意力便慢慢转移。
李贤十分相让,林侍郎因年纪略大,又加上平日里尊养的好,只略捡了几样吃了片刻便饱了,崔晔也是同样。
只剩下桓彦范陪着阿弦尽情而吃,但虽如此,却仍只吃了一半儿不到,因准备的实在太多了。
阿弦吃的满足,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满足的感觉便又加了倍,抬头看向李贤,真心诚意地赞美道:“殿下,多谢你的招待,实在是好吃极了。”
李贤方才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东西,如今见当面道谢,便道:“十八弟喜欢吃才是最好的。”
阿弦道:“我当然喜欢,这是我从当初离开长安到现在,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李贤情不自禁脱口说道:“你一路上定然吃了很多苦,看着都比先前清减了好些,倘若你留在王府里,我日日叫他们做这样的好吃的。”
阿弦只当他是盛情,摇头道:“这可不成,岂不是很快变成个大胖子。”
李贤说完之后,自忖有些失言,却见只有桓彦范盯着他瞅了眼,旁边儿崔晔垂着眼皮,林侍郎悠然自得,似都未留意。
李贤松了口气,笑说:“你现在未免太瘦了,吃的好一些,长的也……快些。”
崔晔的眉峰一动,眼波却不由自主飞向阿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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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王招待他们吃了早饭后,一行便要启程。
李贤极为周到,一直送出城郊。
林侍郎忍不住夸赞道:“沛王殿下不仅容貌俊秀,且举止端庄,又如此尊师重道,很有古君子风范,怪不得陛下偏爱他。”
崔晔一笑。
旁边儿桓彦范却偷偷地对阿弦道:“你觉得殿下怎么样?”
阿弦道:“殿下自然很好。”
桓彦范撇了撇嘴:“是不是给你好吃的,就是很好的?”
阿弦叹道:“小桓,你越来越懂我了。”
桓彦范喝道:“别叫我小桓。”见距离崔晔的车隔着稍远,桓彦范道:“殿下的确是好殿下,只不过,有一点美中不足。”
阿弦道:“什么美中不足?”
桓彦范道:“听说殿下有点儿……”他并未说下去,只是揪住了阿弦的袖子,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拉扯什么?”阿弦问。
桓彦范嗤嗤笑道:“不是拉扯,这叫断袖。”
阿弦吃惊:“断袖?你是说沛王殿下?不,这不可能……”
桓彦范道:“兴许也不是断袖,只是有点癖好而已,我只是听人说,殿下有个家养的户奴,殿下对他可是十分地宠信偏爱。”
阿弦的心七上八下:“我怎么没见到?”
桓彦范笑道:“你眼中都只看见吃的去了,怎会留意别的,不过……我也没见着人,大概是没让他露面。”
阿弦心里略觉不受用:“你的消息可靠么?”
桓彦范道:“我们好歹也是同路过这许久了,你还信不过我?”
阿弦回想李贤那清俊的样貌,温和的谈吐,无法想象。
忽然心头一动,便从马背上侧身,低低地问桓彦范道:“你说……这件事我阿叔知道不知道?”
“天官?”桓彦范也凑过来,两个人的脑袋几乎碰在了一起,“按照天官的为人,只怕是知道了。”
“那阿叔会如何……料理?会不会管?”
两人一块儿回头看向身后马车。
马车寂然,自不会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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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偏斜之时,车驾终于进了长安城。
林侍郎已迫不及待地探头,头顶是明朗广阔的天际,放眼是四海五夷来朝的邦民,耳畔尽是喧喧嚷嚷地热闹声响。
林侍郎倍感欣慰,几乎老泪纵横:“终于回来了,还以为这把老骨头要葬送在路上了呢。”
三人马不停蹄,先在吏部报到,又去大明宫候旨。
崔晔早在他们去吏部之前,便已经告别回府,临去又格外叮嘱了阿弦几句。
就在崔晔车驾离开的时候,一匹马风驰电掣般驰过朱雀大街,赶往宫门,阿弦听得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策马赶来。
阿弦不由笑着跳起来:“少卿!”
袁恕己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才要张手将她抱起来,却又生生按捺。
满心起伏澎湃的情感无处宣泄,只张开大手在她的头顶略用力摸了一把:“知道回来了?”
阿弦被他“摸”的头往旁边歪了歪,却笑道:“我又不是在外头玩。当然是办好了差事才回来的。”又打量袁恕己,见他英武明朗依旧,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弦心中欣慰:“少卿,你向来可好呀。”
袁恕己道:“总比你在外头翻江倒海的好。”
此刻桓彦范走了过来,做了个揖道:“少卿有礼了。”
袁恕己瞥他一眼:“桓翊卫有礼。”
桓彦范道:“怎么厚彼薄此,对我冷如冰,对她却热似火?”
久不见他,面目可爱许多,袁恕己不由带笑道:“你若变成个貌美的小娘子,看我又是怎么。”
桓彦范却反应极快,冲着阿弦努嘴道:“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叫你呐。”
阿弦愣怔间,袁恕己先脸颊带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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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刚刚重逢,却也顾不上了,只不过才说了几句,里头旨意降,宣召三人进宫。
袁恕己嘱咐阿弦道:“等你面圣出宫,直接便去崇仁坊我的家中,虞娘子如今在那里。”
阿弦正想去见虞娘子,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袁恕己蓦地想起少了“一个”,便问道:“玄影呢?”
阿弦道:“先前随着阿叔去崔府啦。”
袁恕己皱皱眉,最终只是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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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太监进宫,却并不是往含元殿,而是在麟德殿中。
直到进殿,阿弦才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武后在,而是高宗也在。
三人自从进殿,高宗的目光一直都在阿弦身上。
见她身着女官官袍,双臂的凤羽翙翙如飞,头戴粉白色的幞帽,巴掌大的小脸儿透着灵气,双眼清澈,整个人看着极为精灵,又不失高贵气质。
高宗心里暗自赞叹,武后悄然问道:“陛下,你觉着十八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