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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次品(194)

薄荷是个话不多的姑娘,没加入讨论,最后一次检查了撑开通道设备——她的遗书备份在远征队的实验室里,如果出现意外,十个月以后,电脑会自动把它传给陆必行和她三个同学,这是她仅剩的亲人。

遗书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在她心里存了很多年,日夜相伴,随着她走过整个青春期,一直到长大成人。

他们四个人经历了很多事,黄静姝矢志不渝地投入到了好像一万年也见不到曙光的反导研究,斗鸡去参了军,怀特则进了工程部,只有薄荷选择了“星际远征队”这么一个冷门又危险的职业。她想走到更远、更深的宇宙里看看,以期盛大的星光能驱散凡人卑弱的挣扎。

出事那天,周六其实是联系过工程部的,这么多年,她总是在想,如果她能对他有耐心一点,观察得再仔细一点,说不定能看出他不对劲。

也许……如果那个人不是周六,她当时可能真的会多问一句。可是被追求的少女有长辈保驾护航,对贱模贱样跟着她跑的追求者总是习惯性骄矜,喜欢丢给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喜欢看他抓耳挠腮。

如果她能成熟一点,学会不把私人感情带入到公事中,及时发现不对,及时警告周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临走之前,陆总甚至特意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见她执迷不悟,又嘱咐了她一堆安全注意事项。

没有人苛责她,可是她总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这时,同事发出一声惊呼,薄荷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好像在穿过一个变形的放大镜,很快,周围一切都开始变成了慢动作,机甲里本来应该响起能量剧烈变化警报,可是隐约能看见警报灯亮了,却听不见声音,通讯频道全线断开,仿重力场失灵,薄荷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身后事先连在舱门上的安全带绷紧,将她固定在一定区域内,她睁大了眼睛,听见自己放得极慢的心跳——

上一次闯虫洞的时候,由于准备不足,他们基本是一进去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差点变成破铜烂铁的机甲,幸亏当时都穿了宇航服,不然宇宙射线和气压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次的情况和缓很多,起码薄荷的意识是清醒的。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觉得机甲也似乎已经分崩离析了,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生态舱飞快地与她擦肩而过,往她们来路方向而去,薄荷一瞥之下,下意识地记下了生态舱上的型号和数字。

紧接着,空间无限拉伸,在远处缩成一个非常细小的点,她的视野能穿透过去,望向无限远的方向,那里似乎飘着无数凸透镜,每一面“镜子”上都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被狂轰滥炸的北京β星、自由军团在八星系第一个可怕的基地……还有她自己年少时的脸。

少女隔着十多年,目光对上了如今的青年探险家,轻描淡写地扫过,随即又转过头去,对通讯屏幕上的周六爱答不理地说了句什么。

“阻止他!”薄荷拼命地朝那个少女喊,“告诉他图兰将军马上要炸跃迁点,不要碰任何东西,不要接任何通讯,他会后悔的!会害死很多人的!”

然而虫洞里的时空乱流并不能撼动因果论,她通过扭曲的时间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两个擦肩而过的时空却并不能产生交集。

“别挂断!求求你!”

交错的时空终于无情地离她远去,那一面“凸面镜”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事实就是事实,时间与空间会弯曲,可是人的一生终归是单行线。

已经发生的事,没有什么能改变。

“轰”一下,刺眼的光爆发出来,薄荷的双脚陡然落在了机甲上,她被安全带狠狠地拽回原位。

薄荷愣了好一会,意识到他们活着穿过了虫洞区,她觉得视野不太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哭的人不止她一个,每个有幸保持意识的人都是呆呆的。

有那么一瞬间,薄荷突然发现,原来每个活着的人都苦,都有背负,都会在与旧时光擦肩而过时痛哭流涕——即使他们承载着全人类的好奇心,走着一条热血而充满大航海精神的人生路,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活力四射。

但身在虫洞活跃区里,并没有太长的时间给他们收拾情绪,通讯频道里先是杂音一片,随后听见队长哑着嗓子组织抢修,透过精神网望去,他们这支远征队还缩水了不少。

“怎么回事?”薄荷摘下宇航服的头盔,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怎么就剩我们这一点人了?”

“时空乱流,”同事回答,“应该是被卷到其他的地方了,但愿不远——内部通讯能修复吗,能不能想办法重新和他们取得联系?”

“够呛,这里没有跃迁点,无法构建远程通讯……哔……信号一直有干扰……”

“队长,”薄荷说,“我们方才穿过的虫洞通道没有立刻消失,场的波动依然稳定,是不是我们实验成功了?那我们现在能否试着传信号给启明星基地?”

队长还没来得及回答。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机甲好像在预警,”旁边一架机甲的驾驶员突然打断众人的七嘴八舌,“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征队小心翼翼地制动,发现在他们不远处飘着一个巨大的星舰残骸,周围是无数小机甲碎片,静静地旋转着,像一片太空坟场。

薄荷飞快地用军用记录仪锁定了残骸,搜索有用信息,片刻后,一个图像几经放大,残骸上的一行字跳进她眼里:“静……渊……号?”

启明星的指挥中心也十分紧张,因为远征队的信号消失了一个礼拜之后,突然收到断断续续的留言,可是完全听不清,里面说话的一会是男声,一会是女声,还有一段干脆就无法解码。

工程部炸开了锅。

“让湛卢来,”陆必行半夜收到消息,匆匆赶到,一眼扫过乱码,“应该是几条信息混杂在一起了,可能是时空扭曲造成的,也可能是远征队在穿过虫洞时被分开了。”

“收到。”只有机械手形态的湛卢直接占用了指挥中心一圈超级电脑,很快给出了结论,“根据信息解码规律,应该是三条信息,基本内容近似,都是汇报自己安全穿过虫洞,但是和一些同伴分开了,乱码中的第三条信息似乎还有一些内容,正在解码,稍候……”

不稳定的信号发出一声尖鸣,继而断开了,湛卢沉默了片刻:“解码完毕——薄荷小姐汇报,在落地点附近发现了星舰静渊号残骸遗址。”

“静渊号”是当年林静恒从白银要塞回沃托时乘坐的星舰,经过玫瑰之心附近时被炸毁。

而非武装星舰即便被迫绕行禁区,也不会十分深入。

湛卢冷静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响起:“如果能排除不明引力影响,这可能意味着,薄荷小姐他们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第一星系。”

第六星系,太空监狱越来越逼近目的点,环绕在小行星附近自动的人造能源塔早已经进入休眠状态。

“你知道,关注公转的可能不止是我们,还有静姝,对吧?”哈登博士说。

林静恒拿着这太空监狱的设计图,一边看一边标记,头也不抬地说:“我怕她不来。”

十四年间,林静姝不敢靠近他半步,一方面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另一方面,林静恒作为一个能在跃迁点爆炸那种情况里活下来的人,干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事都不稀奇,万一他“恢复记忆”,给他一点借力点,他就能顺着爬上来,关他的地方必须完全隔绝,必须无懈可击。

“她要是不来,我把信号发给谁?盼着它随机传到哪位爱心路人家的天线里,让人帮我报警吗?”林静恒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运气。”

哈登博士欲言又止。

林静恒把设计图缩小回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只要您老的定时程序好用就行。”

太空监狱的核心生态系统,在距离实验基地五百多公里外的山区,维护人员每隔十天,通过特殊的轨道车往返于两地之间进行日常检修。

轨道车静静地停靠在站台里,站台旁边的一个检修门被轻轻揭开一条缝,林静恒往外看了一眼,轻轻地捏了一下屏蔽器——哈登博士耗时五年的作品,伪装成一条项链挂在他脖子上,审美成谜,好在功能强大。它能在直径二十米范围内,干扰监控和鸦片芯片五秒钟,鸦片芯片能将人的五感和体能提高很多倍,“三代”以上甚至能感知到红外线,林静恒需要一个能隐藏自己的工具,五秒对他来说足够了。

监控短暂地瞎了眼,林静恒立刻从检修门里钻出来,利索地撬开后车门进去,他前脚刚进入,一伙维护工人也上了轨道车,说说笑笑,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经过车尾的卫生间,往轨道车里走去。

这时,其中一个人冲同伴挥挥手,掉头回来往卫生间里走去。

卫生间门后,林静恒屏息而立,手腕上个人终端的五秒倒计时提示归零,屏蔽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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