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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次品(192)

当然,也有这一切的开端,七八星系联军全军覆没的始末。

陆必行终于亲眼看见了,当时从军用记录仪上流出来的画面。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第八星系,第一件事就是让图兰驻军看紧了那片自然虫洞区,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失心疯似的将那根封存在珠子里的头发取出来,从毛囊里提炼了DNA——他想,那个人没有了,有复制品也能聊做安慰。

湛卢劝阻多次未果,启动自主功能,直接炸毁了培育箱。陆必行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三天,在他的胡桃木桌上留下了第六道刻痕,然后亲手将那份DNA档案销毁封存。

再后来,是独立年第九年,年初。

陆必行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反复将那枚芯片植入、取出、修改、再植入。舍弃了芯片的交互功能,使它不再有干扰电子设备的功能,同时也保证了芯片的安全性,让它不会被外人控制。九年独自摸索,芯片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似乎都达到了应用要求,动物实验反应良好,注射了生物芯片的小鼠身体各项机能明显增强,没有异常行为倾向。

就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了,让湛卢准备在工程部专家的小圈子里发布成果简报时,实验鼠突然开始成批地死于波普崩溃,好像那芯片让它们透支了生命一样。

只有一组对照组的老鼠寿命长于其他组,多活到了一个多月——这个对照组的老鼠感染过一个变种的彩虹病毒,是他利用职权偷偷培育的病毒株样本复制品。

陆必行花了九年,终于证明了,反乌会并不是以变态为乐,而是这条“人造超人”的路绕不开彩虹病毒。

想要打破人类天生地长的桎梏,就是要先将其自然属性彻底毁灭。

陆必行本身做为一个特例,尚能以“怪胎”的身份融入人群,而如果这种特例能批量“生产”,是否会形成一个新的物种?这人造的物种未来会走向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会像古代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脱胎于人类,再与人类对立?千万年之后,一方毁灭另外一方,那么究竟算是人类进化了,还是人类灭绝了?

一边是他九年来孜孜以求的,一边是一个诱人又骇人的潘多拉魔盒。

这一次,陆总长没有惊动心惊胆战的内阁,也没有惊动工程部,更没有让图兰亲自上门撬锁,他白天照常办公上班,晚上按时回家休息,没有对外界透露一点他正站在一个命运的拐点上,牵着魔鬼的手。

一个月以后,无声的惊涛骇浪化作了他桌上的第七道刻痕,复制的彩虹病毒株、九年多的全套数据与资料付之一炬。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陆必行端着茶杯站起来,一边在书房里散步,一边听湛卢帮他梳理工作日程:“财政部报来了新一季度的报表,赤字连续两个季度缩减,我个人觉得十分乐观。”

陆必行一点头:“唔,这倒是好消息。”

“工程部门请求增加拨款,北京β星上的新型反导系统实验基地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陆必行叹了口气:“刚以为手头要松一点了,又来要钱……”

湛卢:“薄荷小姐发来邮件,准备为远征队申请第二次虫洞探索计划,她们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

陆必行抬起头——

第127章

夜空澄澈如洗。

小行星周围没有大型引力场, 又远离其他天体, 因此用肉眼看不见很大的星星,当人工能源塔的假太阳转到另一边去的时候, 天空中就会像洒满了碎钻, 天晴的时候, 如同触手可及一般。

这里的温度永远是舒适的24摄氏度,夜风永远轻柔, 永远接收不到来自外星的只言片语, 永远沉默。

这里是一座太空监狱。

古时候,人们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荒岛上, 四面环海, 防止囚徒越狱, 星际时代,人们则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远离航道的小行星与空间站上,周围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网,隔绝内外的一切信号。

蹲在孤岛上的监狱里, 如果身体和运气都特别好, 跳进大海越狱, 尚有一线生机,可是太空监狱里的人要怎么脱离引力、飞进茫茫宇宙呢?

林静恒本以为这是个送分题,按一般的做法,只要把“狱卒”干掉就可以了。

这是他老本行,从他能勉强控制身体、扶着墙站起来走一会那天就开始策划了。鸦片芯片很厉害,能让人力大无穷, 精确控制电子设备,还能给人制造幻觉,后两者是技术问题,他的临时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负责解决——至于力大无穷,对林静恒来说不算障碍,他是想杀人越狱,没打算在掰手腕大赛里胜出。

但是很快,他发现行不通,因为林静姝做事完全不留余地。

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给自足,有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住上几千年都行。整个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即使林将军法力无边,能用脑电波组装一台机甲,它也飞不上天。

那些“狱卒们”居然也和他一样,全没有可以沟通外界的手段,甚至比他这囚徒还更惨一点,他们每天还得干活,维持这太空监狱干净宜居的环境。

林静恒一开始不相信,因为这种现象不合逻辑,也不合人性。把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放进一个密闭空间里,这些人是不可能像蚂蚁一样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他们一般会像传说中养蛊罐里的毒虫,互相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而林静恒醒过来之后,至少有十几个月的时间,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复健,这些因为他而困在这里的“狱卒”们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他的命?

可奇怪的事情是,这些狱卒们真的就像兢兢业业的蚂蚁,卫兵队每天尽忠职守地巡逻执勤,医疗队周到至极地照顾他——反正比第八星系那个能让病人自己滚出医疗舱的破医院强多了。

直到这时,林静恒才发现这座太空监狱的可怕之处。

这里,除了他和哈登博士,每个人身上都有植入芯片,芯片好像入侵了这些人大脑的“源代码”,像改写程序一样改写了他们,即使他们日常交流起来非常正常、性格各异,有一些人专业水平颇高、甚至堪称博学幽默……但他们脑子里没有“离开这里”的意识。

每次说到相关话题的时候,对话就会变得鸡同鸭讲,对方很不自然地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林静姝临走的时候,不仅毁掉了这星球上一切可以脱离引力的设备,还把人的脑子也洗干净了。

在这个星球上,会做出“仰望星空”这个动作的,只有他和哈登博士两个人。

林静恒走上楼顶,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衬衣下摆。

他第两千零一次试图破解屏蔽网失败,发出的信号石沉大海。

不过他情绪还算稳定——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两千多次失败,情绪都会很稳定。林静恒给自己点了根烟,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泡在白烟里。烟叶是星球上自己长的,卫兵队摘回来,晒干后卷在纸卷里,也能凑合,就是味道有些呛,烟卷看起来非常淳朴,林静恒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像个史前的野人。

“想象不出来吧,”他身后有个人忽然说,“我们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颗比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每天晚上,都有无数人抬起头,看着压在头顶的银河,但他们就和那些芯片人一样,从来不觉得地球是个‘太空监狱’,只会对着那些星星编故事算命,从来不想怎么逃到外面去。”

林静恒一偏头,哈登博士的轮椅就平稳地滚了过来,他更老了,老成了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肉,林静恒总怕他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过去了。

“所以说,什么是自由?”哈登博士继续说,“你把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养在几平米的小屋里,它没来得及把边界爬完一遍就死了,一生都在路上,你说它自由吗?你呢,现在拥有一整颗星球,下面那些人,你让他们种烟草,他们不敢种小麦,可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你和虫子,到底谁比较可悲?”

林静恒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诉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注)”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话音,“你祖父很喜欢的一首古诗。”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又他妈来了。

哈登博士太老了,虽然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够用,但也偶尔糊涂,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轻时的峥嵘往事拉出来嘚啵一遍,并且总能扯到他祖父林格尔,同一个故事听了一百遍,林静恒已经懒得假装认真听了。

他就地坐下,往楼下弹了弹烟灰,继续琢磨怎么突破屏蔽网,拿哈登博士的絮叨当背景说唱音乐。

“上一个纪元,八大星系遍布硝烟,有的人占一个行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自称一个政权,每天都在打,乱,非常残酷,老百姓们都像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地面上,一生也不得自由,我们这些人最开始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站里,就是……后来的天使城要塞。那时候林大哥是骨干之一,我和伍尔夫年纪都小,是他的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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