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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次品(185)

哈瑞斯是个坚决的反战分子,非必要绝不动刀兵,反乌会在元气大伤后,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从各个阵地中撤出,韬光养晦。

重新结盟的联盟和中央军则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收拾搅屎棍子自由军团和光荣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经指日可待,联盟正准备在灰烬里重生。

反乌会在伍尔夫的控制下,卖鸦片的自由军团被迫暂避风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荣帝国”则在步步后退,现在正准备狗急跳墙,以整个第一星系做人质,双方还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会持续太久,大总统内忧外患,斗不过伍尔夫。

谁能斗得过伍尔夫呢?

没有人知道,那场伟大而悲壮、扭转了整个联盟战局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林静恒量身定制的暗杀。

反乌会畏惧他,因为白银十卫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一茬一茬地来给林静恒送人头,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尔夫一开始不表态,甚至还有点不想动林静恒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来,林静恒成了那个非死不可的人。

一开始,连反乌会的海盗都以为伍尔夫老糊涂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静恒?这听着好像都不沾边。林静恒防安克鲁像防贼一样,压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鲁,除了让他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反乌会从来都是林静恒的手下败将,都快倾家荡产了也杀不动一个林静恒,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听了伍尔夫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后来才知道,白银十卫没有及时赶到第八星系,是因为被路上的战火绊住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出生,看着他长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灵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联盟上将本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这算什么呢?

星舰缓缓自转,哈瑞斯抿了一口热茶,唇舌被烫得一片麻木,心里依然是冰冷的。

林静恒非死不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他在混战之际,竟不立刻收拢筹码,而允许白银十卫以受蹂躏的联盟为先时,他的结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须要受伍尔夫的摆布、必须要替他当这个傀儡,因为白塔在上,不管未来人类往哪个方向发展,他不能看着新星历纪元以流血结束……哪怕他知道伍尔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静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上。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

大概不会太好,他想,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总想做点什么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美则美矣,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人类就是毁于信仰。

话说回来,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道德与制度,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来自虚无缥缈,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化为灰烬。

遥远的星系之外,陆必行刚刚拿到总长的体检报告书。

他透过医疗舱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总长一眼,总长正睡着,更瘦了,脱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陆必行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回答:“经验上看,大概会在三到五个月之间,但后期病人会很痛苦,所以一般来说不会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会选择安乐死。”

陆必行又问:“静养呢?”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您知道,波普反应严格来说与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他看见年轻的代理总长听完,默默地发了会呆,随即冲他点了个头,把病例存在个人终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总长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份正式的任命书。

爱德华总长宣布退休,把这个星海里的孤岛托付到了他手上。

陆必行独自顺着人行道,往中央广场走去。

银河城很多人都认识他,陆必行向来人缘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几辆车停下来,讯问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谢绝,一路走到了中央广场上。

暮色四合,晚间活动的人们已经散场了,只有个卖凉茶的小机器人还在来回兜售,店主则在一边睡着了。广场上原本有两个时钟,一个是沃托时间,一个是启明星时间——由于行星自转差异,启明星一天与沃托一天的长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们往往习惯于两套计时系统——好在,现在不用了,沃托时间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们再也不用和遥远的联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陆必行停下来,仰头看着陆信那高大的石像,这里的人们爱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连发丝纹理都分毫毕现,此时,石像额前一撮迎风而起状的头发正好挂住了一个气球,十分有童趣。

丢了气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撇起嘴,眼泪开始打晃,陆信作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卫兵守着,是十分神圣的,没人敢对它不敬,大人只好强行把孩子领走,丢了气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来。

“哎,等等,别哭。”陆必行抬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在卫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头对视了一眼,他把石像头上的气球摘下来还给了小孩。

卫兵吓坏了:“陆……陆……”

陆必行一摊手:“你觉得陆信将军会介意吗?”

卫兵无言以对,下午,爱德华总长政府公开发了任命,陆必行从明天开始,就是新一任的总长,既然总长说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陆必行就顺着石像的石阶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晚风中点着了一根烟,卖饮料的小店主一觉睡醒,惊讶地看见他,连忙远远地冲他鞠躬,陆必行朝对方点头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必行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觉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丢人,没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心里好像起了万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接到总长突如其来的任命时,刚刚破译了湛卢数据库里“禁果”系统的加密,禁果当然早就停止运行了,只剩下一点数据记录,陆必行对照着联盟中央高层官员名单浏览了禁果,觉得如果他是白塔负责人,搞不好也得叛变。

禁果最早的名单里几乎包含了管委会全体,还有那些明显与管委会关系良好,属于管委会一派的议员们。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计地凌驾于法律,布下监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脱监控。

后半部分名单的成分则更为复杂,从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开始,禁果名单里开始掺入了反对力量——联盟元帅伍尔夫的名字最为显赫,看这份名单,在背后勾结域外海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林静恒,却没找到陆信——没有这个传闻中保存了禁果十几年的男人。

禁果运行在湛卢上,林静恒都不知道这个“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陆信亲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份名单。

陆必行转头看向陆信的石像,隔着很多年,石像和一无所有的男人静默地对视,石像底座上刻着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时候,还相信这玩意吗?”陆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没有想法,它只是每个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将来会铲平了它,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别见怪啊陆将军。”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需要这段垃圾维持社会秩序,脆弱多难的第八星系还需要这么一段精神鸦片。

陆必行捻灭烟头,扔进垃圾箱里,转头对卫兵点头微笑:“辛苦了。”

卫兵肃然立正敬礼:“自由宣言万岁。”

陆必行在银河城的机甲车站台上了一辆机甲车,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卢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过,显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实验室,他再也没有上过那个上锁的阁楼。

“陆校长,晚上好。”房子说,“我看见了您个人终端上的病例单,真是个噩耗,希望您心情还好。”

“陆校长”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除了湛卢,不会再有人叫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异想天开的星海学院了。

“唔,还好。”陆必行漫不经心地说,“生老病死么。”

湛卢说:“工作文件已经替您规整完毕,是否查阅呢?”

“明天再说,”陆必行换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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