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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次品(11)

他叼着根烟,走路时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觉地落后他几步。

窃窃私语声四起,有人认出了几个“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谁?”

“你乡下来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边那人谁啊?”

“不会是……”

“嘘——”

“嘘”声潮水似的自发荡开,方才沸反盈天的礼堂被那潮水刷过一次,死寂下来。

VIP通道自带灯光,礼堂顶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人,穿长大衣的男人一抬头,深灰色的眼睛远远地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扫过来,陆必行无端觉得三寸的巧舌有点发僵,好不容易才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缘分了。”

追着人的灯光烟花似的倏地散开,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在陡然寂静下来的礼堂里,陆必行乐极生悲,一时忘了词。

但是万众瞩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陆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师给他准备的备用演讲稿:“星海学院不见得能让诸位获得什么学术成就,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可能因为学艺不精,或者运气不好,没法靠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变现。如果没有金钱和荣耀,学校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在这个时代,我们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三百岁,有两百年的青春,长得接近不朽,而历史数据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们的生活就会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才智与努力有时显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四哥夹着烟四处寻摸地方弹灰,湛卢刚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经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烟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卢不是活人,一直对他很有意见。因为湛卢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黏在四哥身边当“小白脸”就算了,还动辄干出伸手接灰这种跪舔不要脸的事,看着都伤眼。

四哥没扫她面子,冲她点头道谢。

“陆少爷这演讲稿是从哪东拼西凑来的?”佩妮漫不经心地起了个话头。

四哥彬彬有礼地做出倾听的姿势:“唔?”

“每五年就发生一次变革?打我出生开始,这鬼地方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平均寿命三百岁——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终,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垃圾现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经老过人均寿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说,片刻后,可能感觉自己回答得过于敷衍冷淡,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这样的小姑娘据说还都没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声笑了,悄然从眼角探出一双钩子:“我虽然不是小姑娘,也还没嫁人,四哥那还有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地方吗?”

四哥目光一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低头吸了口长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吸得快要形销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语了。

四哥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不然陆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攒着脾气留在刀刃上用,寻常琐事一般不计较,不爱听的话就装听不见,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声。

佩妮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强迫自己转头去看讲台上泼鸡汤的陆校长。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陆必行顿了顿,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实在不想念,因为感觉会出丑,但是目光掠过台下,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无声地败下阵来,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学,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学生们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粪土之墙”,听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两秒,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

陆必行自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补了一句:“这片星空穹顶造价六百万,在机甲实验室没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贵的东西,麻烦你们放尊重一点,校规第一条,以后禁止把杀伤性武器带入礼堂!”

台下,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站起来,佝偻着后背,顺着礼堂边缘离席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陆必行没能找到四哥,他们好像是踩着点来镇场的,完成任务就悄然消失了。

陆必行莫名有点怅然若失,然而他还来不及仔细体会,就遭遇了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他手下三院院长、十六位优秀的教职员工,集体表示自己肉体凡胎,担不住陆校长的天降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开学第一天,陆校长被全体教职员工炒了鱿鱼,成了个光杆校长。

第10章

陆必行赶紧采取危机公关措施,挨个找辞职的院长和老师谈话。可惜经历了这一通别开生面的开学典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诱之以利,都不管用了。

老院长在演讲稿里把自己的志向讲得明明白白,头顶星空的人,即使趋利,也趋得有底线,而梦想和尊严是不能用钱践踏的。

穷途末路的梦想和尊严也是。

陆必行奔波一天,滴水未进,前心贴后背,毫无成果,只好独自一人回到教职员工办公楼。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Plan B”——

万一招不来老师,无所谓,正好他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多学生,大不了自己教。照这个退学率,过不了多久,估计整个星海就剩下一个小班了,一二年级和三个学院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反正仅从去年的成绩单来看,让这群人杰们分年级和学院,实在没什么必要。

三小步合成了一个小步,陆必行还觉得蛮有道理,他将自己阶段性的失败总结为步子太大扯到了蛋,想通了这点,陆必行很快把这事抛到一边,就着锣鼓喧天的音乐声,他哼着跑调的歌,用有限的设备摆弄起林给的那块芯片,打算先大概摸个情况,做个预算,再去找湛卢要钱。

想到湛卢,陆必行的思绪跃迁了一下,并且沿着那个神奇的人工智能,爬到了人工智能的主人身上。陆必行一边分析着生物芯片的接口,一边走了个神——无端想起了礼堂中,林的那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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