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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乌行(565)+番外

作者: 卫七 阅读记录

“之前听暚公主讲述其四叔旧事时,贾某也以为这是无甚相似处的两人,”付尘道,“但是事殊人异,这么多年过去了,狼主真能揣度出其人这些年所为何、所想甚么?”

赫胥猃注视着画中人像,墨线横飞牵绕思绪,织展在他愈发朦胧模糊的记忆当中。

“还有一块玉,”付尘思及宗政羲此前不解行径,不敢贸然莽问,“因其上有狼纹饰刻,方怀疑是胡羌之物……听公主说,狼主似是晓得此佩。”

赫胥猃再拿那呈上的佩玉端详,方是明了几分:“……是他的物件。”

屋中静默,布瓦左右瞧这二人皆不似认定亲缘的欢喜模样,不禁有些心异,忍不住道:“狼主……您不信他是四王子之后?”

付尘淡淡抬首,同上方人沉默对视,只字不言,彼此又各有交锋。

他晓得,赫胥猃相较于暚公主,定是同那传说里的四王子相交更深,是与不是,他这里言说再多,比不得其“信与不信”的一时之抉。毕竟,他若原本有这王族血脉,自是要在胡部中掺连更深,赫胥暚可以按着情面替他作保,赫胥猃统观大局,坐拥半陆燕土,不可能不顾此一认亲之后的后果。

于他而言,一年半载的光阴,在何处都是消磨。他不贪图这临死前陡至的尊位和享乐,相较于短暂虚华,倒不比同其心间人畅游山川名迹来得欣然。但他想要争得一口气,争得一个名分和真相。何以一个胡部王子竟得沦落至野郊不得归处?何以他身份贵重却走投无路以至甘心阉割受刑效劳王府?何以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于燕国军政中挣扎却不思量胡地旧务?

贾应之——赫胥狁足够坚强,却绝不是心狠手辣、抛却亲情之人。

哪怕他那些年于奸人蒙蔽中辨不得过往,却自能由心观得其为人品性。

暚公主说叶落归根,他们这父子二人,一人知归不思归,另一人又截然相反。无论当初有何委屈潜藏,付尘只要能够对从前事做一了结。

彤城边郊孤零零的土馒头,也适时该挪移归位了。

“狼主,”付尘主动出言,眸色坚定冷硬,“真假是由,您应当已经有了论断。”

“你可知,此事公布于诸部的后果?”

付尘拱手,道:“我所求别无其他,只愿将吾父名姓重新规整于族谱之内,迁迎棺椁回胡。”

赫胥猃眯眼:“……即便不承认此事,我也可将他的棺椁私下递运而来。”

“您可晓得,我爹他这些年自胡部出逃之后,所经所历为何?”

“……不知。”

付尘垂睫,遮笼下眼底潜藏的种种情绪:“……我可为您细细道来。”

赫胥猃呼出一口气:“好。”

旁边站定许久的布瓦最是懂得见机为事,忽插言道:“小的若不然先退下准备些吃食?”

赫胥猃犹豫一下,道:“……不必,你且去把窗户扣好罢。”

“是。”

布瓦行至窗前,发现窗台上湿润一片,再抬首,已有白絮飘飞散转。他回头道:“狼主……外间下雪了。”

冬末欲春的时节,竟又在燕地见得了雪花。

坐站相对两人目光同时被吸引而来,赫胥猃道:“既是这样,也不必关窗了,透透气也好。”

“是。”

布瓦转过头,窗外冰雪的凉意一点点由面渗入心间,令他一下子追忆及在胡地里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自北由南奔波一路,知道此次传报的是重任,青年昼夜不歇地赶路奔前,他也不敢拖了后腿。路上风光大多未记得,只觉着气候愈发温暖,掌心扯缰的纹缝间隙不知不觉地就积起了汗水。都道这从前燕国的帝京华城是富贵温柔乡、人间得意处,哪怕他旧日跟随使节来过,却仍旧觉其陌生虚惘得很,只待他大汗淋漓地下马而来时,忽然就似迷了路一样。

身后熟悉的粗哑嗓音凸凹地将字句蹦进他耳朵内,布瓦凑近了窗台,窗外景致入眼,那声音只变得愈发邈远。这副嗓子初听时难忍无比,好像被砂石堵住、磨滞了一般,时候长了也不再介意这细节。或许这副嗓子就和他那人一样,虽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但又能让旁人在第一眼就将其辨识出。

他怪得不像胡人、不像燕人、也不像蛮人,难怪他整日念叨着死死生生,这人同何处的人与物都不堪相容,除了死路,他还能有甚么好归处吗?

布瓦拂袖将窗台上的积雪扫落,袖面湿了,一点点透进内里。他来时热汗蓬勃,只着了间单衣过来,此时才觉得冷,微微耸肩打了个寒战,面色冷漠。

支肘在窗台上,布瓦看着这旧燕宫廷内的装潢布置,亭榭楼台皆是测算过的精致,一石一木,半砖半瓦,都精美得令他咋舌。也不知这窗下随意的一株昙花,又经手了多少燕人的心思琢磨。可惜了,那些燕人不会设想到,待到此时雪覆深压,一切再华丽的东西,都积成了高低不平的雪堆山头,所谓的精巧布置,也只是转变为使这片宫廷愈发逼仄窄小的石木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