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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201)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此间出去,明月渐残,却不过寅时末,天色尚暗,街市路道交错,各商户前皆点了灯笼,有的已经取了板开了门。千家万宇渐有人声,炊烟袅袅直上银河九天,一片昌盛繁荣之幻象。

可这是假的,韩舸知道,城外有几万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也尚无五月粜新谷。因着这个,知府衙门上才开了集议,招来苏州本县衙门各级官吏。

这厢赶到,只见后堂灯火通明,却来人尚少。韩舸自拣了末位上一张官帽椅坐下,递嬗与后到的官吏行礼。只等众人到齐,祝斗真方姗姗赶来。

理着乌纱帽坐到高堂,半饧着眼睃睨下头二十几位官吏,拖沓着嗓子,“诸位,本官昨日收到长洲、常熟、太仓、吴江等地的急递,这四地加起来,已有十万多流民朝咱们苏州城内涌过来,加上城外现有的几万流民,那可就是十几万数啊,你们可想出个应对的法子没有?”

下面雅雀皆默,左右顾他,片刻无声。祝斗真心内拱起火,将手狠狠一拍,“这可不是同诸位开玩笑,等死的人多了,纸是兜不住火的,到时候朝廷里问罪下来,咱们个个都得掉脑袋!”

见他动怒,本县县令顾泉讪笑,“大人稍安,百姓遭难,我等皆为父母官,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库里空空,且容下官们再想想法子。”

对过坐的是同知赵昱,四十多岁的年纪,吹着胡子,靠在椅背,“韩主簿,你在城外监守,你说说,眼下死了多少人?”

韩舸将各人看一眼,面色沉重,“至昨日终,登记在册的就有两千多人,眼下粥厂设的粥,比先前愈发的清了,跟喝水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引条水渠来叫百姓喝水度日算了。每日死亡人数越来越多,百姓皆是饥饿待毙,从前一天死两三个,近日每天死七八个,再下去,就是十几个、几十个、饿殍遍野,尸填山林不过指日可待而已。”

众人见他似有讥意,皆生不满。顾泉是其直属上司,冷眼睨他,“你这是什么口气?赵大人问话,你好好答就是,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那姓赵的同知往下首睐目瞧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一颗一颗地扒拉着,“韩主簿,你将造册的人数改一改,今日始,百数化一,死了百个,就记一个,册子上数目多了,多有不好看,还是为苏州府留点脸面的好。”

韩舸在椅上将一身青袍挺得笔直,下颌咬一咬,“恕卑职不能从命,朝廷有规定,灾情当据实上报。我还想问问各位大人,为什么不将苏州的灾情上报朝廷?”

“你!你这是什么话?!”顾泉大怒,拍着几怒目瞪他。

“卑职不过是心有不解,问句实话罢了。”

“你怎么知道没上报朝廷?”祝斗真在上靠着椅背,手上闲翻着一本公文,“上年长洲县一遭灾,本官就上奏了朝廷,若不是圣上天恩,拨了粮赈灾,眼下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岂止这一二千?”

韩舸索性拔座起来,朝众人一望,“既然朝廷拨了灾粮,那为何粥厂的粥里并无颗粒?”

祝斗真挑须一笑,两手扣在腹前,“浙江有战祸,借了粮支援浙江,这还是你那连襟陆督公下的令,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就去问他老人家。眼下且说正事,该去哪里集粮赈灾?满堂上就你韩主簿最忧心百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不如你韩主簿拿个主意出来。”

众官吏皆目露讥讽盯着韩舸,韩舸默然一晌,踱步回坐,“依卑职之见,再有两月,就是缴纳夏税的时节,应向朝廷请奏免了苏州这一年的赋税,各县里征收一些粮食分给几县灾民。至于这两月内,可向府内各位大乡绅大商贾征捐一些善银支援灾民。”

上奏朝廷免税,那就意味着兹事体大了,姜恩祝斗真等人正是要捂着这个口子不使朝廷追究,怎会轻易上奏?如此便将上奏之事按下不提,但笑不语。

下首又有官吏笑站出来,乜眼斜望韩舸,“这些乡绅豪强,平日不欺诈百姓就算好的了,你还想从他们荷包里掏银子?韩主簿只怕过于异想天开了些吧?横竖我是拿他们没办法,谁出的法子谁去。”

韩舸挺直了腰负手,“我又没推吴主簿去,我韩舸去就是,且我韩家,带头出一千两银子,以圣上天恩之名,赈济灾民!”

众人一听要出银子,个个儿垂眼避他,无人响应。韩舸冷眼睃遍众人,寥落一笑,拂衣而去。

一轮太阳由他的肩头跃起,寂寞且恬淡地,驱散鬼魅。

男人们的官场尚且波及不到女儿们的后宅,这里仍旧是罗帕结纱,落英聚首。正值金乌当空,一群妇人皆是精妆细描,锦衣花缎,打扮得五光十色地汇集于水榭亭阁,特为芷秋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