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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119)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可芷秋只是撩开一片纬纱,露出一双赤诚的眼,将衣裳往他面前递一递,“傻站着做什么?快接过去啊,叫人家白捧着,手都要酸了。”

有激灵的火者瞧见,忙上来接了去,又剩得二人四目相对。太阳斜撒而来,陆瞻伫立无言片刻,才由暗哑的嗓子里流来一句话,“你叫人传来的条子我见了。你,答应了吗?”

芷秋将纬纱挂到竹斗笠上,桃靥杏腮暴露在阳光里,倾城容颜引得门上众人磨肩窃议。但她没听见,她只听得见陆瞻在沉默里的心事,像他也听得见她的心事一样。

可今日,她非要追根究底地问个清楚,仿佛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带着面对神佛的庄重,“那你是想叫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呢?陆瞻,别撒谎,你撒谎我会知道的。”

周遭有寒冷的朝露,润湿了陆瞻苍蓝的圆领袍,他的心亦随之着了凉,说出的话也冷彻梅骨,“你该答应的。”

他滚一滚喉头,将那些上涌的心绪压回腹中,口若悬河地鼓吹着他经营的这段姻缘,“窦初很好,在京已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家中三代为官,他祖父还曾立下过赫赫战功,迟早他也能成为国之栋梁。你嫁给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太好了,我配不上他。”猝然,芷秋将他截断,雪花一样轻柔声线。

陆瞻深吸一气,心内分明有惊涛,却被淹没在胸膛的暗海,“别这样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堪配世间任何男人。你不必芥蒂你的身份,我敢保证,你嫁给他,以后会做三品诰命、二品诰命……比那些女人都高贵,你可以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东风吹柳花,拂开芷秋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意,在半起半落的纱幔里,“我被人瞧不起惯了,过不了那样的日子。陆瞻,凡是姻缘,都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不是什么王孙贵女,也不干净,配不上身份太尊贵的人。但我的感情是纯粹干净的,配得上另一份纯粹干净的感情。”

不等陆瞻再说,她由腰配上一个玉兔荷包里掏出那块玉佩坠在手间,“我知道,这个玉佩对你很重要,但你把它赠给我了,我可以认为我对你是非常重要的是吗?”

很久,仿佛历经了几度春秋,落得风恨云愁。但仍旧有一个太阳冒出来,完全照亮了人间,替寒秋里,带来暖意。

绿油油的玉佩在她手掌下晃荡着,被晨光照得剔透,一汪春意滑过芷秋的眼,枯木花开,召之即来,“如果你说不是,我扭头就走,绝不来纠缠你。”

在她毫不闪缩的目光里,陆瞻只能笑,满是人世的苍凉,“是,因为你是,所以我才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泪珠蓦然间由芷秋眼中洒落,落在他们足下半尺之地,润开了干涸的焦土。

她收回手来,月白嵌珍珠的绣鞋朝他挪近一步,“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知道什么生活对我来讲才是好的呢?你以为嫁个‘男人’就算对我好了吗?你以为有个达官贵人娶我为妻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排吗?”

显然不是的,因此他攒起眉心等她的答案,任何答案,哪怕将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都会答应她。这是他唯一能回报给她那一缕温柔的、更为庞大的爱。

芷秋垂下了头,随之坠地两滴泪,便视死如归地抬起了眼,“陆瞻,我自幼就学着应酬男人,他们喜欢女人什么样的笑,我便怎么笑,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泪,我便流什么样的泪,他们喜欢听什么,我便说什么。我不喜欢窦初,那么嫁给他也是一样的,我得将我的‘不喜欢’藏起来,每日周旋讨好他。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哽咽着,泪眼坚毅地睇住陆瞻,隔着飞扬的轻纱,“倘若不是你,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没有走出烟雨巷。睡在一个不喜欢的人身边、同睡在千万个不喜欢的人身边是一样的。”

长街迢递,朝云凄楚,寥寥行人擦路而去。寂静的太阳里,陆瞻只觉自己身处诏狱,满目奇形怪状的刑具冷冰冰地陈列在那里,然后他拣起其中一个,对准自己,“可我是个阉人……你目前所见的,不是真实的我,你只看到我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你被这假象骗了。假如你见过那个伤口,你就会知道具体有多恶心、多丑陋。”

他以残酷的笑容来诉说他的残缺,同样的,是芷秋层波敛艳却被眼泪割碎的笑颜。他们是一样的,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而她也同样不曾获得过一个女人的尊严。

如是,她稍歪着脸,两汪水眼一霎笼来多年积攒的苦涩,“那你看到过真实的我吗?每一天,我都在周旋不同的男人,你所能见的周旋,无非是在酒案上,只是在三言两语的逗趣里,可这不是完全的。还有你看不见的无数个夜里,他们趴在我身上,用他们酒气熏天嘴亲我、咬我、用他们的手撕碎我、把他们的肉刀子戳进我的肉里……戳进我的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