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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见月(274)

作者: 青衣呀 阅读记录

这点儿高低落差,说大不大,李隆基的脚板,也就比张九龄头上的远游冠高出那么一丁点。

——毫厘之间。

在绝大多数恩荫出仕的京官队伍里,张九龄属于极罕见的,以进士科考学出道的人物。进士科三年一考,千不取一,张九龄从帝国东南边陲的韶州曲江一路走来,难度更甚于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及至在朝侍奉时,他耿直硬朗、秉公守则、铁面无私的办事态度也与周遭亲缘关系彼此相连的上级同僚们格格不入。要不是前任左相张说一力提拔,长安的官场早就容不下他了。

许是长期与环境对抗的原因,原本性情孤直的张九龄学会了收纳门生,罗织队伍,势力越大,言谈越独断,甚至于在李隆基面前也带了几分说一不二。

开元九年入拜宰相至今,十五年韶光滚滚而去,张九龄三起三落,直到这几年才坐稳了左相之位。

大唐江山被他梳理的条分缕析,事事分明。

可是他老啦——

乍看起来,左相风姿仪态不减当年,但与皮肤光洁饱满,黑发乌浓油亮的李隆基相比,张九龄已是头发花白,眼底泛青,眉头总是紧紧锁成川字。长年累月的操心费力,这千钧重的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隆基突兀的问。

“相爷今年可有五十五啦?”

正在滔滔不绝的张九龄一怔,忙躬身应道,“臣今年已有五十七岁了。”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感慨道,“啊,对。开元二十二年,你已上书乞过一次骸骨啦,想回韶州老家奉养老母。”

“老臣年迈糊涂,本不当担此要职,耽误社稷。然而圣人隆恩,将老臣两个弟弟都调回岭南任官,方便照看家人。老臣自当为朝廷宵衣旰食,死而后已。”

李隆基摆摆手。

“相爷正当盛年。朕愿与相爷再做十年君臣。”

再做十年左相?

那张九龄的权势地位便超过长孙无忌了。圣人这份儿客气礼遇,不单张九龄意外,满屋子重臣各个儿心头一震。

杨慎矜与裴耀卿老成世故,皆垂着眼似木雕泥塑般不置可否。其余诸人交换了眼色,公推说话最是和顺的李林甫出来。

李林甫迈步走到大殿正中,修长身形,长眉俊颜,四十出头年纪,面容如小郎君般白皙细嫩,说话时不紧不慢,侃侃而谈,那副金尊玉贵的体面,真不愧宗室出身。

“圣人体恤股肱之臣,相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臣子们,如今亲眼瞧见君臣相得的胜景,也惟愿肝脑涂地以报。”

哥奴嘴甜舌滑,李隆基嗤地一笑,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边数边道。

“秦汉三国以降,独我朝国力最为强盛,疆域最为广阔,米价最是低廉,贸易最是发达。四海归心,而朕乐享太平,皆是诸位的功劳。”

开场白越是隆重,底下的意思越是深不可测。

这出好戏里头没有自己亮相的机会,李林甫呵着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一边,将舞台全留给张九龄。

李隆基便问,“早上朕叫小黄门去问的话,不知道相爷意下如何?”

他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李林甫微侧过头偷偷瞥了一眼圣容。

殿外风雨如晦。

冰冷的湿气溜着门缝往殿内钻,连带着十八盏巨大的百枝宫灯也不似往日亮堂,昏暗的火光照着李隆基半边脸,微眯的眼睛冷冽似冰雪。

李林甫心里突兀的打了个寒颤,目光一抖,便瞧见皇袍上金线绣得团龙,看似圆融饱满,也有张狂狰狞的爪子探出来。

李隆基施施然一笑。

“方才吃饭时,朕见你那个小常随已是传过话了吧。”

张九龄脊梁骨挺得笔直,仰脸道,“是,家里不敢耽误圣意,即刻便传了话进来。”

李隆基慢慢点头,把佛珠绕了两圈套上手腕,伸直长腿,向椅背靠过去,和煦地笑起来,有种大局已定,稳操胜券的笃定。

“如此甚好。”

“老妻早就听说太医院院判乃是妇科圣手,于妇人生养孕育一事极之擅长,一直敲打着臣来请旨。因太僭越,臣才拖了这些时候不敢开口。如今既然圣人恩恤,臣——”

张九龄郑重撩起正红如赤炼一般纯粹的鲜红袍角,干脆利落地跪下,大声道,“臣谢圣人隆恩!”

李隆基微微蹙起眉头,既意外,又觉得有点儿意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拿捏着语调,慢慢敷衍。

“些许小事,相爷何必与朕这般客气?”

“朝廷自有礼法规矩,不可轻废。”

他拿这句话当做今日君臣奏对的结语,自己说完,也不等李隆基再发言,径自爬起来,威严自若的扫视群臣。这三五年,李隆基亲手料理的事儿越来越少,张九龄说话便自有万钧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