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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9)

作者: 脉脉/渥丹 阅读记录

在医生面前说得万般好,可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简衡却很难迈开去母亲病房的脚步。站在正午的烈日下发了一阵呆,姑姑的手扶住了他的背:“简衡,你爸今天回来,不然你先回家去。我去陪你妈,晚点你和你爸爸再一起过来。医院这边你姑父都安排好了。下个月专家就过来会诊了。”

“姑姑,伯父牺牲的消息传回家那天,是不是下了一场大雨?”

这个凭空而降的问题让简庆容脚下一个趔趄,望着唯一的侄子,她犹豫了一下,才摇摇头:“不记得了。问这个干什么。”

简衡也摇头,没有解释那个:“还是我去陪我妈吧。免得她多想。”

“也好。正好去看看你爷爷。等你爸到家了,我们一起来。”

“不惊动老人”是虞怡确诊后全家人最先达成的共识。有了这面庄严大旗,简衡的父亲也就有了不提前回来的理由。合计好这一天的安排后,姑侄二人就分头行动,简衡送走姑姑,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出了好一阵神,直到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他用力揉了揉僵硬多时的脸颊,收拾起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力,朝着母亲的病房走去。

却没想到有访客。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简衡正好能看见来客的背影,也正好能将母亲的神情尽收眼底。认出访客后,他没有进门,在电梯间等了一会儿,不见客人出来,想了想又去护士站,问客人是什么时候到的。

虞怡是院长亲自关照过的病人,而简衡对外从来是和气可亲,立刻从护士那里得知客人已经来了一阵了。

“虞老师还是应该少会客。”护士长忽然说,“如果病人不理解,家属应该多解释。比我们说效果好。”

简衡神态自若地说:“是我妈的学生。跟她学了几年画了。”

说完,他索性搭电梯下了楼,找了个阴处抽了两根烟,又给护工打了个电话,交待说虞老师有人陪着,自己先去办点事,晚上回来陪床。

护工闻言,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说:“简总,我现在不在医院,有客人来了,虞老师要我出去买水果。”

简衡还是说:“不要紧。我刚刚从病房出来,那是虞老师的学生,专程来看虞老师的。有他在就不要紧。自己家里人一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明显地松弛了:“……好的好的。我买完水果就回去。”

简衡问:“虞老师要你买什么水果?”

“买枇杷。哦,还有杨梅。”

“知道了。你先去买。买不到好的就少买点意思一下,告诉我,晚点我带过来。”

简衡的“办事”也只是托辞,他离开医院后没有回家,而是回到酒店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迅速睡着。母亲确诊后他时常失眠,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身心皆疲,恐惧与侥幸并存,但困扰他更深的,是很多以为早已忘记的旧事开始零星、非线性地在记忆中闪现。

简衡第一次对死亡有直观的印象是五年级的暑假。百年难遇的洪水将相邻的几个省变为泽国,T市离大江还有一段距离,侥幸没有被严重波及,连绵不绝的雨水把城市浸染得很清凉,他穿着雨鞋,打着伞,每天上午去学围棋,中午回家吃个午饭,下午再去国画老师家里学书法和画画。

书法老师家离家步行要二十分钟,简衡从来也不要家人送,都是自己来回。那一天,他上完课从老师家出来,发现姑姑站在楼下,一看见他,就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地牵着他的手:“小衡,跟姑姑回家。”

姑姑没结婚以前,常常会去接简衡放学,两个人不着急回家,而是专门绕路去吃个点心。可那天她没有带他去吃任何点心,甚至一路上没有说任何话。简衡记得她打了一把很大的黑伞,大得像是能遮住整个世界——这么说来,那天肯定是下雨了,不然她就不会打伞了。

她一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走得越来越快,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简衡越来越吃力,忍不住抬头看她,想对她说,姑姑,你走慢一点。

他没有机会说出这个小小的请求,因为他看见姑姑死死地看着路的前方,脸上泪水横流,又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简衡记得自己吓坏了,用尽所有的力气拽住她的手,拖着她停了下来,他转而问:“姑姑姑姑,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姑姑飞快地擦掉眼泪,摸着他的头发:“小衡,家里出事了,爷爷奶奶还有你爸妈都在忙。姑姑把你接回家,也得出门。你答应姑姑,回家后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要乱跑,也不要问,尤其不要问爷爷,好不好?等事情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