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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42)

作者: 脉脉/渥丹 阅读记录

纪明仪踱出两步。对于两个成年男人而言,这空旷的屋子还是显得有些逼仄了。

简衡反锁了门,靠墙看着他走到客厅中间,面无表情地四处打量,如同一个莫名闯入他人生活的陌生人。简衡静静地说:“爷爷走了,房东估计很快就要来收回这房子了。既然你还没走,还之前我觉得应该带你来看一眼。”

接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是不会和你去殡仪馆的。我至少不能让你看我家的笑话。”

“你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去,可以早点告诉我。我好穿双舒服点的鞋。”常以南转身望着他,轻声说。

简衡垂下眼,考究的皮鞋在这简陋的房子里如此格格不入。

一个月内连续失去两名至亲,简衡的精神和肉体反而因为过分麻木而坚韧起来。他是简家仅存的男性,可在祖父遗体告别仪式这天,他不仅没有披麻戴孝,甚至连宣告家中有丧事的臂章都没有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仿佛今天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下着雨的冬天。

推开北边卧室的门,唯一的家具出现了。简衡在单人床的床尾坐下,对停在门边的常以南说:“我爸死的那天你问我想不想喝一杯。当时没酒,今天我带了一瓶。你还想喝吗?”

常以南摇头,坐到简衡身旁:“我不喝酒。”

简衡一笑,拧开瓶盖,柔和的香气笼罩住他们。简衡喝了一口,一丛火苗从喉头窜进胃,又是从眼睛里逃走的:“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常以南接过酒,并没有喝,搁在了床底,然后没有脱大衣也没有脱外套,躺在这张狭窄的床上,沉默地看着简衡。

简衡也凝视着他:“那时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们家了。但我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你觉得这是报仇了吗?”

他向简衡伸出手,简衡一怔,先是摇了摇头,又还是如他所愿,躺了下来。

并排坐两个人还算有余裕的床立刻拥挤不堪。简衡睡在靠墙壁的一侧,凉意正透过羽绒服渗进骨头里。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常以南扯过被子盖住了两个人。被子有一点灰尘的味道,枕头也是一样。简衡想起,自从重逢,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过了好一阵,和常以南贴在一起的一小块皮肤才有了暖意,睡姿难免别扭,然而因为戒备而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一些:“上个礼拜我去看了商阿姨。”

他听见常以南的呼吸声轻了:“妈妈问起她了。离开N市的时候我常常去看她。是我心太硬了,我赌你一定会去看她,所以我一直没给她扫过灰,让她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我知道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如果你同意,我想给她换一个地方,换到一个更高、光线更好的地方。我也可以给她挑一块墓地,让她入土为安。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常叔叔,让两个人葬在一起,我试着找过了,但还是没有找到。”

“我早就不找了。”

简衡把脸埋在常以南的外套里。他觉得闻到了雨水的味道:“爷爷应该就是那天晚上走的。彭阿姨是他最后见到的人。她睡前听到房间里有哭声,爷爷对她说,‘我知道,我没有儿子了’。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听到动静,去房间一看,发现人已经不行了。我们送到医院,命保住了,但他再也不会醒了。所以我做主拔了管子。我妈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告诉她这些了。

“我不是在向你求饶。奶奶临终前,我陪在她身边,许多人临终前会发谵妄,她把我认成了你。她向你道歉,求你原谅她。我对你撒了谎,你死讯传来不久,我也知道了那场车祸的真相,可我没能为常叔叔洗清冤屈,所以从我开始隐瞒真相的那天起,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向你道歉了。”

在这一刻,常以南如何死去,纪明仪由何处来,已经再不重要了。简衡的手不知不觉缠住常以南的手臂,定了定神,继续说:“正是因为我知道了真相,我才觉得我们会再见面。你也知道了真相,就不会死。好了,我的心愿已经得偿了。但我还有一个心愿……”

他停了下来,挣开常以南那个近于虚弱的拥抱坐起来,摘掉他的眼镜,小心地放在窗台上,继续说:“你肯定知道,梁如冰的一千封信其实没用,就算她写了一万封,也还是没有。不是因为她写了信,扳倒了彭其坤,是彭其坤要倒了,她的那些信成了一个好用的借口。我们家迟早要出事,不是彭其坤,就是张其坤刘其坤,所以我希望不是你,没有你,虽然说四处求告是最无用、最残忍、最折磨人的,但要是用另一种方法,你就和他们……就和我们一样了。我爸没有得到应得的惩罚,我们家的人都死得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