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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昼(53)

作者: 祁允 阅读记录

后来事态的发酵按部就班。虽然裴旖从小受过背地里的流言与议论不少,但真正站到风口浪尖公开接受道德处刑还是头一次。十几岁刚接近法定成年标准自诩成熟的少男少女,伤害力与想象力俱为惊人,他们用大胆的臆想还原出了事实,用缜密的逻辑给当事人定了罪:不是自愿为什么当时没有推开他?不是蓄意为什么之前就没事总往办公室跑?不是勾引为什么要穿短裙去找男老师?不是心虚为什么不敢让家长来交涉让他名誉扫地滚出学校?

裴旖始终沉默以对,换来的结果是行为上的变本加厉。看书时被无视关掉的灯,前胸处被恶意涂画的白衬衫,水杯里来历不明的浑浊液体,熬夜整晚后被墨水大片浸透的试卷。

所有人都处于道德批判的沸腾快感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原本就很安静的女生脸色越来越消沉,姿态越来越瑟缩,眸底越来越灰暗,身体越来越削瘦——从那天起她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躲在宽大的校服里,纤细得可怜兮兮,摇摇欲坠。

第一个觉得她状态不对的是易家的司机。他在易家待了许多年,算是看着她长大,那个月的周末他照例来学校接她回去吃饭,看见她时下意识的表情没能来得及藏起,诧异与震惊浮在脸上经久不散,却不知那其实已经是她用淡妆掩饰过后的面孔。

她上车,坐稳,心里对于待会儿的场面应对更加疲累,表面上还是有气无力扯起唇角:「刘叔,我们走吧。」

然而是她多心。她落座后,另外三个人各自看她一眼,又都漠然收起视线,只有易庭谦淡淡说了句:「又熬夜了?学习用功也不要熬坏身体。」

她礼貌点头,神色没什么波澜:「知道了,爸爸。」

那场家宴一如既往宁静祥和,除了刀叉声便只剩两位男主人言简意赅的公事交谈,说了几句又被女主人冷着脸呵斥:「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谈工作?」

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下来。裴旖本来就没有胃口,如此一来咀嚼的幅度更加小心,仿佛这样她就能彻底隐形,不用再掺合进来他们家危机四伏的关系。

桌子对面的人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她,半晌,开口:「妈,周五晚上您空出来,我来接您去音乐会。」

面对儿子时易夫人的态度明显稍微平和:「嗯。你不忙吗?」

他脸上表情很淡,仿佛没有代入体贴的情绪,却又无端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再忙也有时间陪您。」

裴旖静静放下勺子,静等着这一餐结束。对面的人在这时优雅擦了擦嘴,淡声道:「我公司还有个会,先走了——阿旖是不是要回学校?」

裴旖正在走神,恍惚抬头答话:「是。」

「我送你。」

不等她找借口拒绝,他已经站起来去穿外套。裴旖踌躇着跟桌上的长辈道过别后无可奈何跟了上去,直到打开车门的一刻还在挣扎犹豫,被他一眼冷冷瞟过来:「刘叔一会儿要送他去机场。你是想走回学校吗?」

裴旖抿了抿唇,坐上车,低着头系上了安全带。身侧的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不等她动作落下就猛踩了脚油门,黑色宾利瞬间飞驰出去。

裴旖胆战心惊看着疾速后退的景色,想说慢一点,又不敢开口。

她跟这个大她八岁的哥哥一点也不亲近,毕竟是异母,从小不在一起,年龄又差这么多,她第一次到易家时他都已经读高中了,他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到她后来在学校住宿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少,连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更是寥寥。

所以可想而知,她很逃避和拘谨于与他的相处,相反他却很自然地对她交叠展示着两幅面孔,人前斯文有礼,人后无常难测。

比如这一路车厢里寂静沉默,他的下颚线条微微绷起,怎么看都是处在低气压的危险状态,让她紧张不安一路,却还能在到达目的地时转过脸来平静发问:「怎么回事?」

她一只手解开安全带,另一只手已经按上车门,逃离的姿态迫切,被他意外唤住,僵硬怔了怔:「快考试了,最近睡得不好。」

他面无表情盯着她的脸探究式地看了半晌,突然阴晴不定命令:「下车。」

她摸不到头脑,也无心去深窥他的心思,推开车门匆匆丢下一句「路上小心」,车上的人却更没耐心,连她车门还没关严就一脚油门走了。

彼时的裴旖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已经到了人神共愤连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忍不住要客套询问一句的地步。她用冷水洗了把脸,麻木望着镜子里憔悴的人,直到几天之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跟她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