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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美人膝(39)+番外

大理寺卿乍着胆子回了一句:“已有实据, 查得赃物……”

“朕要他的赃物干屁用?!朕不知道他犯了法吗?朕要他忏悔!要他懊悔负了朕!”

大理寺卿一脸的灰败,他是梅丞相的门生, 梅丞相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陛下, 他们资历太浅。”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梅丞相:“他!大理寺卿!今年五十了!为官二十载!你说他资历浅?!!!”

梅丞相慢悠悠地道:“可是祁夬, 三十年前就在大理寺做主簿了。嗣后,历任刑、礼、吏部,又转侍讲……”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好了,知道了!难道要你去审吗?”

梅丞相颇为踌躇。

刑不上大夫,不可屈打成招。皇帝又非要戳他的心、叫祁夬忏悔,就只能文斗。

弄到丞相亲自去审一个贪赃枉法的犯官,本身就是一件令朝廷觉得尴尬的事情。输了,脸面全无,赢了,也不光彩。

谢丞相咳嗽一声,出列奏道:“臣以为,祁夬之事,足为后来者戒。请陛下准许丞相会审,令近来新入仕者旁听,以祁夬为前车之鉴。”丞相出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变成忠君爱国的廉政教育,让他们看看丞相们吊打祁夬的水平,这理由就很冠冕堂皇了。

梅丞相暗骂一句:老狐狸!

皇帝的手从御案上拿了下来,桌子底下揉一揉,赞同道:“不错,让新来的都看看,引以为戒!也去去傲气,都老老实实,看看朕的丞相们,是怎么做的。”

谢丞相又加了一句:“这几年入仕的,都旁听吧。”

皇帝看了一眼谢麟,会心一笑:“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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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入仕的人,谢麟算一个,程犀就更算一个了。

礼部衙门就在宫城之内,就在德庆宫前。沿着中轴线,六部左三右三分开,排得整整齐齐。德庆宫里议出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各部。

彼时程犀正在抄录先前的谥号、祭文等等,诚如李丞相所言,很有收获。听到尚书宣谕,程犀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反是礼部尚书看在李丞相面子上,提醒了一句:“这个祁夬很难应付,不要给他机会与你说话。”

程犀道:“请教尚书,下官是旁听的,不是审问的吧?”

礼部尚书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程犀低头称是。

礼部尚书道:“跟我走吧。”

会审的地方,此番定在了德庆宫的偏殿里,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下面是五位丞相摩拳擦掌,预备好好表现。自谢麟那一年始,所有中进士而在京为官者,皆被召唤而来。单等从诏狱里提出祁夬,再来审问。

程犀与诸位同年、前辈按次序列班参见皇帝,皇帝对谢丞相道:“谢卿来讲。”

谢丞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祁夬,着重强调:“其人辜负圣恩,致有今日,当以之为戒。此辈极会惑人,尔等初入仕途,今后或遇此辈,当明辨之,以免受其蛊惑。”

众人齐声应是。

不多时,祁夬便被带到了。众进士心中原是不屑的,待见到祁夬,不由大吃一惊。这祁夬不愧是昔年探花,虽然着青衫,发髻散乱,却有一种魏晋不羁之士的风流气质。

祁夬面上含笑,微带一丝讥讽地道:“陛下让这些雏儿围观臣,不怕他们被臣吓坏吗?”

皇帝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

谢丞相咳嗽一声,示意皇帝:陛下您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皇帝沉着脸,对丞相们道:“你们说!”

谢丞相于五位丞相中,排序第一,被皇帝盯着,便先开口道:“辜负圣恩的话,我们就不再多提了。你大约还觉得,是圣上辜负了你,将相位给了我们几个不如你的老东西。是也不是?”

“谢相这招,叫先扬而后抑,先夸我,是为贬我,”祁夬笑容加深,对列队的新官们说,“我是谁,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谢相,听他的话,你们是不觉得我贪心不足呀?我起自寒微,是贪心啦~谢相,文忠公的儿子,你们有谁的父亲是帝师,可以梦想一下做丞相了。”

谢丞相也不生气,和气地道:“我有五个兄弟。”

祁夬一哂,对科场后辈们介绍:“李丞相,萧老丞相的女婿。梅丞相,孝文皇后的族侄。燕丞相,已故赵太师的入室弟子。王丞相,已故刘枢密的外甥。有没有意思呀?”

皇帝几乎喷血,捶桌而起:“祁夬!”

祁夬微笑道:“陛下,何苦让他们来见我?已经晚啦。早几个月,我会告诉他们,初入仕途,眼前一片漆黑,一不小心,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在别人心里站了队。你以为只是吃一场酒席,落到别人眼里就成了他的走狗。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晚喽。别人生下来就有人指点,最迟放榜,也就有了指路明灯,你要在黑暗里跌破头,才知道此路不通。一腔抱负,只好喂狗。要学会逢迎拍马,学会察颜观色,要将自己不当回事儿。”

新官们的脸色,相当难看。如谢麟等人,游刃有余,倒还罢了。与谢麟同年之人,好些个寒微之士,为官数载,已尝冷暖,顿时胆寒。

祁夬温柔地对皇帝道:“陛下,这就是您的朝廷,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朝廷,这就是我,面对了几十年的朝廷。陛下要我忏悔?请陛下先自省。”

一直旁听的进士里,有那热血的便忍不住了。程犀同年的状元公,今年三十余岁,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起而斥之:“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等又不会贪赃枉法,怎会落得与你一般处境不堪?!”

“祁夬,你辜负圣恩!”有了状元公开头,新科进士们回过味来,七嘴八舌声讨祁夬。

“读圣恩书,为的是上报君王,下安百姓,不是为了做官!”

祁夬也不生气,神色依旧和缓。皇帝见他这样,越发憋屈了!他自认对得起祁夬了!祁夬没当上丞相,那也是因为他另有计划!这些进士说的,都不是他想听的。

皇帝给李丞相使眼色,当年清算古老太师余党,谢丞相打头,李丞相是干将。

李丞相也放缓了声调:“祁兄,昔年慷慨激昂的是你,如今苦口婆心的也是你。昔年你说,有志澄清宇内,不避权贵、不畏祸福,先帝因而超擢你。倘使脚踏实地,做一良二千石,又……”

祁夬回顾诸后辈,娓娓而谈:“说到为民请命,你要能活下来,才能做事。你先要能临民的。临民也不行,你埋头做事,还有人觉得你碍眼。

四十年前,古老太师与冯丞相的党争,你们或许不知道了。有一个人,被冯丞相偶尔一笔,派了个外放,脚踏实地、移风易俗,活人无数。他不曾党附古太师,古太师却以为,他做得越好,越为冯丞相争脸,便要拿他开刀。含冤四十年,直到现在。你们说,有没有意思?”

李丞相怒道:“可救活的人,依旧是活下来了!冤案,终有平反昭雪的时候!”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祁夬柔声道,“死了的,已经死了,他既看不到,他的子孙也沦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程节救的人,换成浮屠塔能戳到天了。又怎样呢?啊,他对你也有恩情的,你身为执政,为他做了多少呢?”

“啪嗒”程犀手里的笏板掉到了地上,惊愕地看着李丞相。

皇帝拍案大笑:“他就是程节的孙子,李卿的爱婿。”

祁夬心头微惊,表情未变:“是陛下想起程节的吗?程节,是今年臣下狱后才平反的吧?古太师被黜多少年了?陛下从来都是这样的,要自己心里痛快就好。别人好不好,陛下何曾怜惜?成三兄,你倒是个念惜旧情的人,还想着程节呀,他昭雪,是你出力的吧?嗯?

那就得指望你施恩的人,凑巧有一个做了丞相,做了丞相的,还得记着你。哎呀,还不如指望陛下记着你了。大义,在这朝廷,是行不通的,有大义的人,都是烈士,死了,死后才有名。活着,得要心机。”

他关在狱中,居然将此事前后猜得八、九不离十,实是厉害。

谢麟却觉得腻味了,他一向耐心很好,也听过许多人说他“皆因有个丞相祖父才……”这样的话。可是今天,已经耽误太久了,他肚子有些饿。懒洋洋地道:“祁世叔,名利二字,名在利前。世叔求名不得,转而逐利。心志不坚,做什么事都不会成的。小人,你都做不好。”

祁夬隐隐动怒,并非谢麟此言如何诛心,乃因:“丞相之孙,何必故作姿态?”

谢相慢悠悠地道:“真话假话听不出来,你是真蠢。你做不到执政,果然是有原因的。我谢家世代务农为生,本朝太祖开科取士,我高祖做得举人,曾祖方中进士,到得先父文忠公,才为诸位所知。你一人,便想走完我家四代的路。偏又东摇西晃,不好好走。你初中探花,可比我高祖还要强些,我为你的子孙惋惜呀。”

李丞相对诸后辈道:“做什么事情,心志不坚,能够走到最后?你们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才得考中进士的?”

祁夬微笑道:“你们说这些,对他们有用吗?他们呐,现在无论如何表忠心,也不足以证明心里是这般想的,更不能保证他们会言行如一,这一点我便是明证。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