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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美人膝(149)+番外

不等赵通判再说下一句,谢麟便一摆手:“不说废话了, 看看这个。”

赵通判却不敢伸手去接了, 谢麟手里拿的,赫然是个奏折的模样。大臣们讲究个“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自己写的折子,事先哪能给别人知道呢?对泄密的、被泄密的, 都不是件好事。

谢麟却说:“但看无妨,若是觉得可以,就与我联名罢。”

赵通判这才打开来看,登时佩服得要死!格局就不一样!

谢麟的奏本就一个意思:要他糊个好名声、在邬州糊个好局面,是极容易的,六世同堂的高寿老人家,多么好的“封建先进模范家庭”!可那有什么用呢?都是虚的。糊上去了,“内乱”的事情就能当不存在么?还是有的。落在百姓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内乱”也没有关系,反正官员为了自己的履历好看,是不会计较的。这样岂非要败坏风气?

他也可以这样做,糊弄一下,他自认还是办得到的。然后呢?将隐患留给后来者?不厚道。所以,宁愿自己脏一脏手。

又说,做官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履历好看,只想着升官,要想想大局。你也弄假,我也弄假,中枢和皇帝看到的就都是假的东西,岂不坏事?二十年后,大家面前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谢麟愿意和全邬州的官员一道,肃清风气,让邬州真正的成为礼义之乡。而不是故弄玄虚,靠旌表堆起来的虚伪之地。

赵通判这才明白,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做知府的时候就想到以后做丞相要面临的问题了,现在就想到全国了!这个格局,平日也说“治国平天下”的赵通判自认不如。

最打击人的是,赵通判很明白,谢麟这不是白日做梦,这个年轻人是极有可能在二十年后位极人臣的。

原本不太好意思说的事情,到了他的笔下,就成了正义凛然的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了!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活该你做状元啊!

签!必须得签!哪怕是卖身契也要把它签喽!不但签,还要交投名状!

赵通判果断地起身,双手恭敬地将奏折递还过去,一揖到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状元公志在苍生,我所不及。我原是担忧,邬州上下多少年养肥了的猪,到了您这里,一刀宰了,过个肥年,未免吓人。秦皇、汉武何等强横?地方上的大族却从来没有断过的。为何?”

谢麟笑道:“一旦有灾变,他们可聚族自保,便不至于变成流寇又或者游民。我曾留意,无论何处,可没有一直风调雨顺的,过不几年,总会有一些难熬的时光。只不过看有的地方麻烦大,有的麻烦小。家族大,自家就互相周济了,省事儿。百姓不是猪,是麦稻桑麻,要除草才能长得好。”

赵通判赞道:“不愧是状元公。还有一事,咱们干得轰轰烈烈,前任知府面上怕不大好看,日后见面——”

直到此时,一直装壁花的江先生才凑了上来说:“不瞒通判,我们大官人赴任前特特寻了前任探问邬州情形,他说的,可与眼下不大一样。”

赵通判干笑两声:“他是……有些偏黄老之道。”

谢麟也不便再攻击前任,只要让赵通判知道自己的态度就好了。眼看赵通判讨了笔墨签了名,谢麟才说:“通判还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不说明白了,如何交心呢?”

赵通判道:“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谢麟道:“开春了,咱们且有事要做……”

“唯君马首是瞻。”

赵通判是问也不再问了的,光凭一支笔就这般可怕了,还要问什么呢?他原本还想问,义仆鸣冤、王瑱骂高等事是不是谢麟算计好了的,现在一想,就算算计好了,又怎么样?他虽有监督之责,终是下属,说出口的话已经很不礼貌了,再像考学生似的考,岂不是结怨?

思及此,赵通判不由背上一寒,越发觉得谢麟深不可测了——居然能让他放松了警惕而质问上官,这个年轻人太不简单了。

谢麟还是告知了他,要将高家分宗拆了,杀鸡儆猴。其余大族,也要让他们心里有朝廷,将不该伸的手都缩回去。缩了的,轻轻拍两巴掌,执迷不悟的,还是要砍。

赵通判一点停顿没打:“就得这么办!”

“什么民风淳朴,都是虚的!假的!锄完草,咱们该播下粮种,种自己的庄稼了。府学、县学,都要认真起来!多出些人才,才是实的!”

赵通判发自内心地叫好:“正该如此!”

这特么是在养学生吧?!有你指点……赵通判兴奋得哆嗦了起来,自己也能沾光呐!

赵通判充份认识到了年轻上司的真面目,更加诚实了。将自己数年在邬州为官观察之所得,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谢麟。哪个官员能干,哪个就是滩烂泥。要整顿学校,里面哪个教谕学问好、品行端正,哪个是个穷酸……有个正在读书的孩子的家长,对这些情况可比校长都要熟!

谢麟都含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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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通判夫妇回到家里,通判娘子很奇怪:“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赵通判打谢麟那里得了讯息,自然忽略了女人那里的消息。

通判娘子道:“我问知府娘子,究竟怎么想的。知府娘子说,他们还想痛痛快快活几十年,绝不会做不留后路的蠢事儿。”

赵通判不以为意地说:“那是当然。哎,以后,可要认认真真襄助知府。”

通判娘子鄙视地斜了丈夫一眼,沉默。

赵通判又唤了儿子来,叫他好生读书。再召自己信得过的下属来,叮嘱他们不许懒散,好生激励了他们一番。

那一厢,谢麟又分别召集了邹县令等人,将奏本与他们联名。邹县令等人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看他的奏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都是读书人,若说他们全是私心,一点为国之情也无,那也不对。人人都想“为国为民太难,我才不得不和光同尘,并非我等本心如此”,得了机会,大干一场,又不用瞻前顾后,光为了一个“爽”字,就有人愿意干了。

痛快抽打原来看不顺眼的人、事,与为了履历政绩好看,不得不想办法为犯人遮掩,体验真是天壤之别。竟是人人踊跃了起来。

谢麟先收买了府中衙役,现在又收伏了邬州的官员,与京城消息通畅,又有故交在军中。一切准备就绪,便先结高氏的案子。

高老翁此时已知不好,获悉是秋蛾告状,手中的拐杖连连顿地:“她是如何回来的?不是说了要远远的发卖,再也不得回来了吗?”

此时追究此事,已是晚了。高老翁沉着脸,从未有过的压力降到了他的头上,只听他慢慢地说:“贱婢关在何处?”大户人家里,仆人的消息有时候比主人还要灵通。高老翁甚至怀疑,“内乱”就是秋蛾传出去,衙门做的局。

顾不上诅咒谢麟阴险狡诈,高老翁先想的是——秋蛾知道多少?如何让她闭嘴?

他的孙子这一回却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轻声道:“必是女监,不是河东县,就是府衙。”

“必是府衙,”高老翁沉声道,“不能叫她再说出更多来了。”

便有另一侄孙高逢低声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钱家的娘子?钱家两口子,都做这个。多给些钱,往她饭食里加点药。留个遗书,说是她已失贞,无颜活在世上。告完了状,心愿已了,自然归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头:“我这就去办。”

高逢往账房支了二十贯,自家留了十贯。跑了几家药铺,各买了些末药,合在一处,又花些钱,买了些酒食。再送钱家娘子五贯钱买路。钱家娘子犹豫片刻,他又添了两贯钱。钱家娘子道:“女监饮食,都是后衙送来的。”

高逢道:“你给的茶水也不喝?”

钱家娘子想了一想:“兴许,喝的?”

高逢道:“你便送茶与她。”

钱家娘子一脸为难,高逢便又加了两贯钱。钱家娘子心里直嘀咕:给的太多了!人命虽贵,九贯钱,够买个新的了,高家何至于这么费力?将手心向上一翻:“您就给个实数儿吧,我看能不能干!”

高逢已经昩下了十贯,不想吐出来:“就这些。”

钱家娘子守惯了牢的,其油滑不在男人之下,嘴一撇:“那是一条命,我造孽的!就这些钱,不够下地府的买路钱!你与我写个字据,欠我五贯。我就干。”

高逢无奈,只得写了:“今天就要干!”

“好嘞!”

钱家娘子粗识几个字,不能认全借据上所有的字,签名、数字还是认得的。拿了纸吹一吹:“你那破药留着自己药耗子吧,仵作一瞧就知道是药死的,没得我跟着受连累。我自有祖传的好药!一帖毙命,不用第二口!我去取!等在这里,这里寻常没人过来,叫你亲眼瞧着她咽气儿,好放心,咱办事儿,公道!”

高逢耐烦地对她摆手,刨去药钱、路费,他落下不到五贯钱,心中十分不喜!抄着手,在门边站着,女监阴冷,冻得他不停跺脚。正咒骂秋蛾该死不死,钱家娘子贪财该杀,脚步声起,抬头时,一干如狼似虎的差役飞身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