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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空(出书版)(22)

“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黎漠弯起嘴角,淡淡地自嘲。

管蘅用了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挤出一丝苦得像黄连般的笑意。她接过黎漠手中的蘅芜,眼帘垂着,再不肯与他对视,故作轻快的口吻:“这种草爱长在田边、隙地,我家有个小院,生我的那年,墙角冒出一蓬蘅芜,我妈妈就给我取名叫蘅。这个字太难写,小时候每到考试,写名字时我总想哭。”

不是这个,是别的什么叩痛了她的某根心弦。黎漠笃定自己的直觉。“怎么不叫蘅芜呢?”

“那……那更复杂了。”突然低下来的尾音,像一声轻逸的叹息。管蘅没主意似的,一会儿蘅芜放在茶几上,一会又挪到墙角,一分钟后,又搬去阳台。黎漠一张俊脸,沉重如子夜。

“真的很感谢,为了它你还特地过来。我今天……挺忙的,搬家事好多,明天……也忙。”管蘅不自在地左顾右盼。

黎漠明白的,她想一个人呆着,这是在送客。可是他就不想明白,他没办法就这样子走了。他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但不管是什么,他有必要承担后果。他从沙发走到窗边,用遗憾的语气叹道:“搬去公司后,再见你大概要预约了。说起来,我还没听过你弹琴呢!我说的是只弹给我一个人听的琴。”

管蘅为难地看看卧室里的钢琴:“这琴好几个键不出音……”

“我们出去找家琴行。”黎漠怂恿道。管蘅有点犹豫:“现在吗?”“媒体没你想象得那么神通广大。去吧,正好买点吃的。忙了一天,都没实实在吃口饭。”不等管蘅开口,黎漠一把把她推进了卧室换衣服,他赶忙的把水盆和抹布扔去了洗手间。

上了车,管蘅还在担心着:“我……没什么,如果万一让你也被拍到,怎么办?”

黎漠满不在乎:“你就说我是星煌给你请的司机。”

管蘅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意思大概是星煌请的司机都这么有型,艺人压力太大了。这话让黎漠心里面美了好一会,其实他从不虚荣,不过这话从管蘅嘴里说出来,似乎可信度很高。

两个人都不是地道的北京人,转了好一会,都没看见琴行。黎漠也不急,下车买了袋面包,边吃边找。管蘅稍微有点走神,就被他这样那样的问题拉回来。在一所中学附近,有家叫做知音的琴行,卷帘门半掩,里面隐隐透出鹅黄的灯光。

黎漠轻轻敲了下门,一个戴着眼镜半百男人探出头:“想买什么琴?”

“哦,我们想买架钢琴。有吗?”黎漠问道。

男人打量了两人几眼,把卷帘门升起。门面不算大,里面却很深,什么乐器都有。“可不可以试弹下?”

男人在里间不知在忙什么:“随便弹,有事叫我。”

“好的。”黎漠回过头朝管蘅挤了下眼睛。管蘅捂着嘴,蹩着气,紧张地瞪着一双大眼。黎漠失笑,感觉自己在带坏孩子似的,但没有一点羞愧之意。

“想听什么?”管蘅挑了架雅马哈琴,打开琴盖,闭上眼,轻轻地从左到右摸了一遍琴键,小小声地问。黎漠搬了张琴凳在她身后坐下,弹琴的管蘅又像是另一个人,嘴角含笑,神情虔诚。“我不挑的。不过,我要录音。”

管蘅回过头,黎漠朝她扬扬手中的录音笔。“机会难得,我很珍惜。所以认真点。”

管蘅抿了下唇,点点头。她静静地坐着,纤细的背笔直。黎漠想她应该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这样的夜晚,是属于多情的舒伯特和肖邦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如一朵朵春花绽开芬香的蓓蕾,少女青涩的心境,是悲凉中无以排遣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肖邦的小夜曲,略有点羞涩,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青春抒情气息,那种清澈到透明的情感,在阳光下,轻灵如轻风、溪流,飘忽而不相待。

黎漠握着录音笔的手有点抖,管蘅的弹奏不会让人瞬间血液奔腾、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她是宁静的,细腻的,婉约的,温柔的,像一幅画,像一阙词,像一首诗。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不知觉就沉溺其中了。

“你们不是来买琴,是来练琴的吧?”突然冒出来的责问把管蘅吓得手一滑,音乐戛然而止。她扭头看向黎漠。黎漠走到她身边,真诚道:“是真心想买,不过我们对琴有点挑。”

男人不是很相信地看着两人:“这琴你们一定是看不中的,姑娘的琴弹得不是一般好。”

“谢谢你的夸奖,琴也很不错,不过,金额这么大,我们要好好商量下。”说完,黎漠拉了管蘅一把。管蘅难堪得都不敢看人家,头都差低到胸口了,车开出老远,她还不住地回首,生怕人家追过来。“你都没问人家多少钱,突然说金额很大,明显是借口。”

“怕啥,反正以后又碰不着。弹得开心吗?”

“虽然很紧张,可真的很开心。就像一个满肚子故事的人,没有人聆听,很难受的。你是一个好听众。”

“什么听众,是知音。”

“嗯嗯,如果我是伯牙,你就是钟子期。”

“他们是谁,很出名吗?签的哪家公司?”

管蘅在椅子上笑得前俯后仰。一不留神,两人好像把方向搞反了,却有了一个意外之喜。“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诚昌的分店。”黎漠忙不迭地找停车位,“这个季节正是蟹肥的时候,吃蟹粥最好了。北人喜面食,南人喜米食,唯独粥没有南北之分。”

“你怎么什么都懂?”管蘅给他说得也不住地吞口水。

诚昌的牌匾有点像民国时期的老作坊,店内的装饰也是仿古风。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蟹浓郁的鲜美。粥上得很快,黄澄澄一锅上桌,很烫口,一口气喝下一碗,后背隐隐冒出一层小汗珠,又剥了一碟蟹钳,管蘅看看黎漠,不知他什么感受,她饱得腰都不能弯了。

“明天称体重,我估计得胖两斤,老师脸要拉到脚后跟了。”管蘅马后炮似的开始发愁。

黎漠买单回来,拉着她出门消食:“你已经偏瘦了,胖点才好呢!”

“上镜头就难看了。唉!”管蘅没发觉自己噘嘴埋怨的样子,像是对着黎漠在撒娇。

两人也不看路,遇到十字路口就左拐,走着走着,前方是个公园。两人拐进去,找了张木椅坐下。因为下午的雨,木椅湿气没有散尽,凉意一点点的侵袭。幸好吃得饱,两人也没什么感觉。路灯离木椅有点远,又被树叶包裹着,如果不特意寻找,根本发现不了木椅上的人。管蘅这时才彻底放松下来,轻声地哼出一段旋律:“刚刚店里放的歌是这首吗?”

黎漠没注意听,好像是首粤语老歌。“你也喜欢流行歌曲?”

“喜欢呀!音乐的门槛其实没那么高的,无论流行乐还是古典乐,能够流行到今天,还被人喜欢着,都是好音乐。”管蘅从地上捡了一捧落叶,一片片地吹着玩。

“但适合你的是古典乐。”黎漠不能接受管藜穿一身劲爆的衣衫,在舞台上戴着耳麦,又蹦又唱的样子。

管蘅俏皮地分了几片树叶给黎漠:“嗯,古典乐是不同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可以选择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去碰触你的内心。现在到处都讲传统、怀旧、复古,再逼真,你也能感觉到岁月的痕迹。而古典乐不是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弹奏它都是一种崭新的感受。”

“既然什么都明白,下一次,情绪不好时,不要再虐待这双音乐家的手。”黎漠掸去管蘅掌中的落叶,轻轻地握住。“音乐家的手,如同人的呼吸,每一次落键的力度,指尖的敏感,感情的强弱,都是不同的,听在耳里,就是不同的旋律。以后,我想经常听到像今晚那么美妙的音乐,也许不是专为我一个人弹奏。”

管蘅把头别了过去,一点声音没有。黎漠等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只见管蘅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着。

夜,静静的,风也歇了,月光隐在云影后,秋虫不知躲到哪去了,倾刻间,有一种错觉,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了。疲惫、无力、软弱、挣扎突然都抑不住了。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你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你让我如何懂你?

“每一天,不管多忙多累,哪怕只睡一小时,我都坚持把每天的看谱、听谱完成。不止一次,我想过放弃,坚持真的太难了,可是我都催眠似的逼着自己去坚持,因为我害怕,如果一旦不坚持,这些年就没有意义了。我存在的价值,甚至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音乐。音乐,是我全部的支撑,我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黎漠专注地看着管蘅,不知怎么想起一句话:哭过的眼睛看世界更清楚。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钱有多大的作用。现在回头看,我们家其实并不富裕,只是爸妈没让我感觉到。爸爸是手语老师,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性格使然,话很少。妈妈身体不好,每个季节更替,都要病一场,动不动就咳。我们家多的是琴声,妈妈一好起来就爱弹琴,学生过来练琴,我放学回来练琴,隔壁的孩子总是趴在院子的围墙上听琴。每个节日,只要妈妈身体允许,我们一家都会去餐馆吃西餐,偶尔也会去看个话剧,看场音乐会。我的时间大半被练琴、比赛占去了,我也不知外面流行什么,我也不会去羡慕、向往,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每天都快快乐乐。就是妈妈走后,我和爸爸的日子还像从前一样。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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