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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空(出书版)(18)

有些事以为已被时光遗忘,稍不慎防,就破土而出了。管蘅艰涩地眨了下酸痛的眼睛,仿佛用树叶又一次把往昔掩埋。

马克姆在《夜航西飞》里写道: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以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

做不到吗?他能做到,她……应该也可以。

“我是特长生进校的,插在晓冬班上上文化课。晓冬很喜欢钢琴,也想学过,可她爸爸说学音乐没出息,以后连工作都找不着。她选择路桥专业,也是为了好就业。晓冬家……经济不太好,妈妈是个聋哑人。知道我是弹钢琴的,她就主动陪我去练琴。一开始,我只当她是个热心的同学,谈不上要好。后来有次去浴室洗澡,她为了帮我抢笼头,差点和人家打起来。我胆子小,夜里不敢上洗手间,每次晓冬都陪我。练琴忘了买饭,晓冬都会把我带一份。遇到晓冬,是我的幸运。就是现在,她虽然走了,可是你和吉林因为她对我这么照顾,这都是她的蔽荫,而我都没来得及为她做什么。”管蘅鼻子耸了耸,眼眶湿了。

“我还……真不知周晓冬这么细腻呢!”黎漠有点想抽烟,看看板着脸的店员,把念头生生摁灭。

“晓冬还爱做陶器,我们那时常去逛陶吧!”说起周晓冬,管蘅脸上的笑容暖了一点。

“不要告诉我,你给我倒水的那只丑得不能再丑的马克杯是她的作品?”

管蘅眼睛浅浅地弯起:“我觉得很好看。”

“你的审美观可没你唱歌好。管蘅,你其实不必介怀付出的多与少,周晓冬为你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回报。也许她看着你弹琴,已是最大的满足。对了,你是先学钢琴,再学指挥的吗?”

管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自如的笑意:“完全是个巧合,我大学的专业是钢琴,副修音乐理论。新年时,学校的音乐厅举办新年音乐会,我与乐队合作一首钢琴协奏曲。指挥上台阶时扭了脚,疼得汗都下来了。老师无奈之下,让我尝试用钢琴来引领整个乐队。他让我不要怕,只要撑下来就行,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你成功了?”

“没有,都没排练过,一点默契没有,演出一塌糊涂。但那位老师却坚持要我转学指挥专业。他说他没想到我竟然把那首曲子的总谱都背下来了,发挥得不错。”

“天赋的事,很神奇。也许之前不察觉,某一个契机,光华挡也挡不住。”这就是老天赏饭吃,妒忌也没用。

“那都是过去,我现在只是《全城恋歌》的一个选手。”管蘅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苦涩。

像笔筒一样的吊灯照着她清丽的面容,有种很文艺的调调。一点轻叹,静滞中缓慢的扩散。

又是凌晨时分,黎漠站在车边看了下时间。不过,今夜无雨。仰起头,隐约看到几颗星。不容易,北京难得有这样清晰的辨识度。“后面两周我不在北京,你有什么事找吉林,他会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黎漠以设计师的名义对助手吉林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吉林也没抱怨,就支吾了两句,不情不愿的。黎漠真想敲他两下,不懂他哪来这样陈腐的成见,难道管蘅也得是个造桥的,才配做周晓冬的朋友?

“嗯!”管蘅紧紧握住掌心里的钥匙。

“我会关注你的比赛结果。”黎漠朝她挥挥手,“上去吧,我确定你屋里灯能亮再走。”

管蘅笑了:“等着我的,肯定是一室光明。祝你一路顺风。”

小区物业不错,楼道里的灯很明亮。黎漠在管蘅转身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脚。管蘅的脚非常漂亮,美如贝壳般,于是,脚后跟的两种鲜红的伤口就显得更加显目。那应该是丝袜粘在破皮处,最后硬生生扯下来留下的。这女孩还真是能忍,黎漠无声地拧起眉,后天,不,应该是明天了,就要直播,这伤口应该还没愈合,不会影响比赛吧?

黎漠这次出门,目的单一:看桥。这习惯还是在读书时养成的。他的导师是个长得像马克思的德国老头,他说设计不是为设计而去设计,而是心里有了设计再去设计。

每年,他都会腾出一两个月时间出门,边旅行边看桥。他喜欢各式各样的桥,哪怕是乡野里小沟渠上用根木头搭成的独木桥,在他眼里,都是一种美。他记得在威尼斯时,小船幽幽靠近传说中的叹息桥。那座桥看上去和威尼斯城里数以百计的桥并没有多大的特别之处,但是传说让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然后就联想到这座快要沉入大海的城市,似乎世界末日开始倒计时。

这种出行的习惯在他接到日本法院的起诉书时戛然而止,也不是心多寒冷,就是那种劲头说没了就没了。最近这种劲头有一点点枯木逢春的迹象,某些事悄然地松绑,不再那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先去的是武汉,在那里呆了两天,从一家全国连锁的汽车租赁公司租了辆越野车,然后沿江而下。

长江上的斜拉索大桥,公路的,公铁共用的,有好几座。名气显著的有江阴长江大桥,还有竣工不久的上海长江大桥。斜拉索大桥由索塔、主梁、斜拉索组成,桥承受的主要荷载并非它上面的汽车或者火车,而是其自重,主要是主梁。

长江越往下,江面越宽,桥梁的设计要求也更高。站在塔顶,脚下是波滔滚滚的江水,身后的汽车像风一样急促地驶过,如果不紧紧抓着护栏,黎漠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飞了。震撼像呼吸,已是一种自然。

一路疾行,收获颇丰,唯一不适的是,南方的夏天还非常的强势。这种感觉在进入宁城变得更加强烈。

“北京的天气也就这时候有点优势,其他时候呢?”汽车租赁店的收银小妹对于黎漠的发问很是愤然。

黎漠无言,他算不上是地道的北京人,不过对于北京的天气,确实也想不出来多少赞誉之词。

“这一路最大的感受是什么?”租赁店的生意不像超市,收银小妹难得看到个人,话不由自主就多了起来。

黎漠认真地想了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北京有烤鸭,武汉有周黑鸭,南京有板鸭、盐水鸭……感觉鸭子想活命,得移民火星去。”

收银小妹笑得捧着肚子叫痛:“你这么幽默,你妈妈知道吗?”

黎漠竖起食指,贴紧嘴唇:“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收银小妹心狠狠地一颤,眼前的男人不修边幅,双颊已晒得金棕,手臂上肌肉结实明显,戴一块边都磨白的运动型手表,然而这一切却不掩其潇洒俊朗。她想再说点什么时,黎漠已走远了。

黎漠在明城墙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时天有点晚了,总台小姐递上房卡时,笑着说了声“中秋快乐”。

黎漠对于中国的古历至今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进了房间,他立刻去拉窗帘,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热气没蒸发尽,天空有点发黄,月亮隐在云层里,像镀了层光晕,很是朦胧。

国人把中秋节又称团圆节,这么美好的夜晚,一个人呆着傻傻地看电视,连上帝都不允许。黎漠冲洗了下,换了身衣服。他问出租车师傅宁城哪家夜店最出名时,师傅从后车镜小心地打量了他几眼,回道:“黑洞。”

黎漠笑了:“那是不是还有个虫洞?”

“不,还有个钱柜。但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师傅神情高深,似乎你懂与不懂,他都不在意。

在陌生的城市,最没有异乡感的地方,大概就是夜店了。在这里,没人询问你来自哪里、年龄几何,每个人都像心照不宣似的,无论目的高尚还是猥琐,都能相互保守秘密。

黎漠推开门的时候,门德尔松的小得琴协奏曲已进入尾声。他朝里看了看,拉琴的是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波浪卷的头发把眉眼都遮住了。

黎漠在吧台的边角找了个位置,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每一个进门的人,却又能守住一片安静,不被人打扰。黎漠来这里,只是想放松地喝喝酒,没想别的事。

调酒师穿着英式马甲,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抬眼看人时,笑容令人着迷。有位客人要了杯“玛格丽特”,他把冰、基酒以及辅料放入调酒器中,开始了一系列翻瓶、转瓶和抛瓶一系列的工作,就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中,他还偷空朝搁在吧台下面的一个微型的电视投过去一眼。黎漠跟着瞟了下,目光刷地又瞟回头。

“那是《全城热歌》吗?”星煌的标记太显目,想忽视都难。

调酒师把酒放进侍者等着的托盘里,这才走到黎漠面前。“你也看?”

黎漠笑了下:“这阵子忙,我都很久没看了。现在该到七进五了吧,都有谁晋级了?”离京十天,算算时间,差不多七进五了。

“嗯,昨天是七进五,我看的是重播。晋级的我就认得管蘅,其他人没注意。”

黎漠哦了声,看来管蘅的脚没影响到她的发挥。“你是管蘅的粉?”黎漠开玩笑地问,没想到调酒师很严肃地点了下头。“她挺好的,我喜欢。”黎漠想和他深入探讨下,又有订单过来,调酒师抱歉地朝他颌首,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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