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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寇篇(38)

作者: 风小北 阅读记录

涯狄心底浮起一点讥讽的意味,一闪即逝,化入回忆里的哀伤。

若是早几年,这讥讽怕是早就写在脸上了,不知道是当年年少轻狂,还是人变得犹豫

涯狄扔低着头,眼前没来由地出现了一条波斯宝船,海市蜃楼一般,正是他从小就想像的,先人海船东来的样子。

涯狄的先辈同样是被卖到中原的波斯商人,本来波斯婆罗门的商船路途遥远又危险重重,能到中原已是不易,不料又遇到海盗,被卖作奴隶,从此故园千里,再不得返。

据涯狄的先辈讲述,他的一位未曾见过的叔父尝试走陆路过沙漠回到波斯,只是一去数年,西州战火连绵,风沙肆虐,杳无音讯。

后来在长安遇到波斯商人,偶尔托出海的人带个信,也石沉大海。

涯狄是家里的长子,生在腊月,家人给他取的名字,正是腊月的波斯说法。

童年的他耳濡目染,对波斯的山川故事已是了如指掌,还有一次谁家府里跑出来玩的小公子缠着他讲故事,到天黑了也忘了回去,人家府上找来,挨揍的自然是他这个野小子,还是小孩子的他满足于小公子们崇拜的目光,却全不知这故事背后的辛酸。

涯狄识字了,就将自己的名字写作“涯狄”,在火堆前的母亲看了看,点点头,皴裂的手拿起毛笔,用她的母语写下儿子的名姓,扔进火中,默默祈祷着什么,涯迪看着那火,想着祆词里遇到的小兄妹,都住在鸿胪馆呢,自己是没法去找他们玩了。

安史之乱之后,唐人视胡人胡乐为祸根,胡人受尽了冷遇敌视,涯狄的父辈因为做生意得罪了官家,被强加罪名处死。

流浪中的他遇到上游来的脚户哥,涯狄听见他们聊起安宁繁华的益州,大为羡慕。

那时全家剩得涯狄一人,才过十岁的他就跟着马帮的脚户往益州去,中途改道,辗转千里到了广州,希望能在此处谋生。

那时心境,已是不同。

他生在大唐,辗转如此,已不奢望故土,只想着广州蕃坊的繁华举世闻名,他身为胡人还能有条活路。

谁知广州的大蕃坊也是屡遭官兵盗贼的践踏,终是不复当日繁华,涯狄弄了点小生意,做个“穷波斯”,破落之间犹能维持生计。

没过一年,赶上诃陵海盗掠岸,战火再起,加上岭南官员造出各种名目敲诈,不少胡人不堪压榨,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干起了海盗的营生。

说起来唐人里有做海盗的,也多是在陆上不堪压榨难以为生的穷苦人,各自有一段辛酸故事,都是穷苦人,各自少不了打交道,所以这种投海寇的事,涯狄听闻得格外地多——可是涯狄仍脱不了对冯氏的那份刻骨仇恨,涯狄的祖训,不就是不忘此仇吗。

邻居家的刘婆婆说:我家小儿子投海盗去了,你不去看看?

涯狄一笑,把带回来的吃食给她放好,笑说:我不去,我们波斯人还是喜欢做生意。

刘婆婆倒没多问,她也不知道,蕃市已经被人毁得不成样子。

生计固然重要,可故乡路断,多少血泪,旁人就算唏嘘,焉能知之。

有那么一天,涯狄不知第多少次在港口踌躇着要不要从军。

此次追歼诃陵海盗,他祖上与海盗有仇,总算是不违祖训,又有个生路吧。

那日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胡饼,心里正别扭着,邻座的人的人忽然起身,他以为那人是要走了,下意识抬起头来,不想那人转身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说要请他喝酒。

他不知何故,也不好拒绝。

杯盏之间,涯狄虽然不乏豪爽,心中也暗自揣测——这人说话,仿佛别有来意,也夹杂毫不相干的闲扯,叫涯狄全猜不出他这顿酒的意思。况且这人看似壮年,却已现老态,就连年纪都难猜出。

就着涯狄从水手那里换来的葡萄醅,推杯换盏,小窗日落。

那日以后,涯狄在港口连坐了四五天,那人也是每日必至,陪了他四五天。

最后一天的时候,那人一杯酒下肚,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做徒弟?”

涯狄愣了一下。“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海盗。”

那人看都不看他,答得云淡风轻,涯狄却几乎打翻了杯子。

“你不喜欢海盗是不是?”

涯狄不语,那人瞅着他笑了,伸手往桌子上放了一片穿了孔洞的紫贝。

“如果你答应,拿着这个来静海候处找我。”

涯狄听了静海侯三个字,低头看了看那紫贝——如今海盗相助驱赶诃陵海寇,所以不再躲到海域深处,而是各有几人驻扎在军镇左近,要找着实不难。

他抬头,看见那人的眼睛,那人觉出什么,忽然笑道:“如果你想知晓的话……三十多年前,大食和波斯还入侵广州,处处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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