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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的黄昏(第一部)(5)

蚩国的空气其实不错,虽然在南北大陆普遍的评价中,蚩国属于极北之地的苦寒国度,但是实际上它领土辽阔、地势险峻,人口虽然稀少但是居住地集中,每年春天都会有大量的雨水养育植被,所以是个可以大力发展的国家。

如果不怕寒冷的话,蚩国的风景其实很适合旅游。大概是因为终年积雪的原因,这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尤其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呼吸起来更是让人神清气爽。

侍臣在马车外细声细气的问:“姑娘要不要多加一件衣服?陛下说了,蚩国的天气冷,怕姑娘住着不习惯呢。”

“不用了,我是在苦寒之地长大的,这点根本就不算什么。”

侍臣马屁拍到马腿上,忙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澜把目光转向车窗外不断飞逝而去的连绵起伏的雪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相似的冬夜。也是那样一片万里无垠的茫茫的大雪,那是他第一次学会杀人,鲜红的血带来的温度泼洒了他一头一脸,就像是重归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而安全。

对于杀人这件事,后来他越来越熟练,也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极致的温暖很快就会被夹杂着雪片的寒风带走,留给他的最终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散发着血腥味的粘腻。

“你怎么总是喜欢把自己搞得一头一脸都是血?”藤熠有时会说,“太脏了,还不快去洗干净!”

那时他还很年幼,他默不作声的遵从了藤熠的指令,心里想的却是离开这片寒冷的雪原,回去他出生的故乡,那美丽、湿润、温暖的南方。

阿澜叹了口气,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王宫已经到了,马车直接停在主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之下,一队侍从迅速而无声的过来拉开车门服侍他下车,簇拥着他走上通向大门的台阶。

蚩王已经等在大殿里,带着一点志得意满的、让人一看就心生厌恶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已经考虑好了吗?”

“应该考虑好的是你。”阿澜平淡地告诉他,“——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擅长于魔族的法术,会杀人,也喜欢杀人。可能有一天我会在睡梦中结果掉你,甚至上一秒你还在好好的说话,下一秒已经人头落地。即使是这样你也不害怕接触我么?”

蚩王笑起来,伸手去触摸他的脸。

“你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人对于欲望通常都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啪的一声阿澜轻轻打开了蚩王的手,但是这个可以称得上是逾越的动作却并不让人感到生气。

“在很多地方,专门培养出来的战士都会接受各种非人的训练,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作为一个生活在生死一线间的战士,通常会受到很多欲望的诱惑,比如求生欲,比如向往和平和安逸,比如希望恢复自由、退出战场……但是一旦有了这种不应该的欲望,他们就会变得软弱,变得更容易被杀害。很久以前我也接受过这种训练,完全毁灭了所谓的自由和梦想……但是取而代之的,我实现了更大程度上的自由。”

他摊开手,这个手势十分的优雅:“——比如说,我可以自由的来去于任何困境中,我可以自由的掌握人的生死,比如……陛下你。”

大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甜腻的百合香,红帐的阴影在地面上流动,看上去婉转而旖旎。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照顾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你有什么必要杀死我呢?”蚩王迷醉的抚摸着阿澜的脸,“离开靳辰吧,他不会像我这样……这么好的照顾你……”

已经被欲望支配了的男人,他的眼里不会再有危险的概念,甚至连这么明显的、威胁的暗示都听不出来。

宽大的长袍轻轻的覆盖在地面上,火红的烛影摇曳了几下,然后映出墙面上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阿澜垂下眼睫,如果仅仅是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上望去的话,可以看见他眼底破碎的、脆弱的光,就好像在无声的恳求着怜悯和温柔一样。

这是最勾引人的,无声而诱惑的邀请。

然而如果蚩王稍微保持一点清醒的话,就可以感觉阿澜的手已经轻柔的覆在了他的后心上。他的指尖就好像最锋利的刀子一样泛出锐利的光,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可以毫不留情的插进皮肉下的肋骨、从肌肉和脂肪里活生生掏出跳跃的心脏。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大殿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阿澜一惊,霍然回头往大门口望去。

蚩王浑然不觉,刚要有所动作,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靳辰的声音在静寂中听起来格外嘶厉:“——阿兰!”

阿澜另一只手在阴影中闪电般劈下,就在要劈到蚩王后颈上的时候,又硬生生的中途转向,顺手抄起床边的座钟狠狠敲在了蚩王的头上。

蚩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靳辰原本就有些不清醒,现在更是被这一幕惊得怔住了。

“……靳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隐秘的情绪,阿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脆弱不堪,“……靳辰,救救我……带我离开……”

暮色渐渐降临,城门正要关闭,突然一骑烟尘从官道上飙来,紧接着一匹乌云踏雪闪电般越过了门卫,从大门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刚要去追,却只见一条缓缓落下烟尘的空旷的道路,那匹马上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谁啊?这个时候还要出城?”士兵们互相疑惑的耸了耸肩,纷纷往回散去。

不知道在马上颠簸了多久,脚下的积雪渐渐深厚起来,天色越来越暗,雪原上的暴风也越刮越激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或其他什么,阿澜跟着靳辰出来时匆匆披了里外几件袍子在身上。他生得太过单薄,风一猛就冻得战战兢兢的,只能往靳辰的怀里蜷。

靳辰在风中大声问:“你冷吗?”

“我没事。”

阿澜伸手去紧紧的抓住靳辰的衣襟,半晌才声音轻轻的问:“你会丢下我吗?”

靳辰笑起来:“说什么傻话。我们可以先去境外避一避,然后找一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好好把你身体养好了再说其他的。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

靳辰没有听清:“什么?”

“为什么要保护我?”

靳辰顿了顿,“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拼命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即使损失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看到他伤到哪怕一根头发,不然就会心痛,会自责,会恨不得替他挡下这世界上所有的伤害……所以你不要多想了,这都是我自愿的。”

阿澜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就像是被堵上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硬硬的、酸酸的东西卡在喉咙里,让他难受得没有办法描述。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好像连心里都酸软下来,那样的痛苦,却又那样的让人安心,宁愿这样的感觉持续一生一世都不要消失。

半晌他才勉强说:“……我会报答你的。”

“不要说这样的话啊,”靳辰微笑着看着他,“我不是要你报答我才这样的,哪怕你不喜欢我也好,这都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和你是否喜欢我,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嘛。”

阿澜深吸一口气,向他笑了笑,然后低下头。

……太没有出息了,他想,原来自己还一直期盼着被人保护,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本能的寻求着别人赐予的安全感……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从来都是他去保护别人,从来没有人站出来,试图保护过他。

他们在雪原上奔波了三天三夜,白天天不亮就上马,晚上就生一堆火,靳辰去打了雪狐之类的猎物来烤着吃。

虽然时刻都生活在被抓捕的恐惧之下,但是这样的日子竟然也很平静,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好像不论是任何风险,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携手度过。有时在火堆边望着阿澜安详的脸,靳辰恍惚间会升起一种这样持续到天荒地老也很好的错觉来,仿佛年少时千军辟易、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都化为了乌有,只要和眼前这个人互相依靠着坐在火堆边,那就是生活的一切了。

——如果他头脑再清醒一点的话就会发现,他和阿澜每次都是同时启程、同时休息的,每天他比阿澜多付出的劳动也就是打猎而已,但是当他下马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阿澜还能温柔而安稳的给他按摩和放松。整整三天过去了,这个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下的阿澜不仅没有倒下,反而连一点疲惫之色也没有。他一直安详而平静,呼吸平稳、心跳妥当,就好像这三天都仅仅是躺在床上悠闲的度过一样。

靳辰不是个没有观察力的人,他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但是他不会往那方面去想。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意更深入的去想。

靳辰的呼吸已经平稳而绵长,看起来早就睡熟了。火堆还在零星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阿澜睁开眼,眼底毫无睡意。他看看那个男人睡梦中的脸,然后静静的起身,无声无息的往远处走去。

月光下的雪地上灌木丛生,在一棵醒目的枯树下,阿澜解下自己的发带,仔细的绑在了树干上。这里的风非常大,只要风一吹过,醒目的鲜红色发带就会飘扬起来,很远都能隐约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