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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8)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她咳嗽停了,却打了个嗝。

又是个不眠之夜。像曾经有过的异国之夜,她环视屋子——一个旧日的念经房,桌面床柱干净整洁。蜡烛始终不见短,好似原样。

大师不在了,她就能回国了。

门外有猫叫。那年在岛国,她一人睡不着,便静静地听街上的猫叫。黄黄白白的猫,在门帘下蹲着。数不清,大猫小猫变化,跟她逗迷藏,惹她烦。不,我并不烦。猫是否是大师介绍给她的朋友?她笑了起来。

13

记得不错的话,回国的第一桩事,是要求与侠客正式分手。侠客却拒绝,说应该先去给大师上坟。他对她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言谈举止间透露,以前是由于大师的存在,现在大师去了,他和她的关系走入正轨。

“眼下要紧的是把你知道的大师写出来,最好写成一本书纪念他。”侠客指点她。

“你自己写好了。”

“我当然写,但你写的重要。”他笑着说:“你们经常见面,大师请你去也不要我陪。”

他记着大师的仇,男人不会原谅男人。她本打算为大师争辩,但吵架时她会骂粗话,亵渎了这题目。到睡觉时,她表示,不分手可以,但得分开睡。

他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熄灯后,她眼睛大睁,黑暗无边无际地扑上来,淹没着她的身体。她大叫一声,侠客问:“怎么啦?”

“没事,”她回答。

她知道自己又错了,到底错在哪里?如果仍流寓国外,未必不可。离大师近了,却找不到她的位置,没有大师的霓虹之都不再是霓虹之都,她也不再是她。三年前,是因为大师,她才和侠客奔这城市来的。侠客要声誉,大师给了;她要的,大师却那么吝啬。或许他认为他已经给了,只是她要得太多。他的语言,他看她的眼光,他们离别时,连平常必握手说再见,也不曾有,拘束极了。她难下决心和侠客一刀两断,完全是由于大师。她喜欢侠客不时提到大师,发醋酸,也是好的!她心绞痛起来:从未有过一次单独与大师相处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然后匆匆离别。

第二日,她独自去江边。车来船往,人特多,什么样的人都有。离开码头,她走进一间英式酒吧,要了酒。坐的位置,朝窗。滔滔江水,轮船比往日凶猛叫嚷。大势所趋,霓虹之都必是殖民地,那又能怎么样?她看了看左右,酒吧里黄皮肤还是居多。如果她这话说出口,一定会被人当场撕成碎片。评论界已视她为派别的代表,欧美派自由主义分子斥她为失去个人主义精神。谁能料到,江上飘着什么旗,她竟然无所谓?

从来酒量不大的她,这个晚上却一杯接一杯喝不醉。付钱时,侍者不收钱,说有人先替她付了。

凭着直觉,她知道付钱的人这会儿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她不想走过去感谢。迈出酒吧门,那人没有如她意料的一样:跟来。

也好,她有点失落。一人漫漫走着,江风吹着她的脸,旗袍飞卷,露出腿。

“小姐,想搭车吗?”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这就是付钱者了,她抬起脸,仔细看了看对方。酒劲在这时全涌上头来,奇怪,她的心痛突然停止。

14

弄堂口全是木箱,雨水冲涮已变色。弄堂露天有小便池,男人随便转过身在解小便,是这个自诩最文明的城市一大怪。梧桐粗壮,上面有蛇盘绕。走近才发现是人画的,青黑青黑。收荒烂的小贩叫唤着,天早亮了。

可以与人有性事,却不能同眠,她不能以一夜无法睡觉为代价。她的身体即使与人交欢,也是独立的。带着这种感受,面对侠客,一点也不内疚。但侠客没问她,似乎她永远不归才好。

霓虹之都大,文学圈子却一向小得怪挤得慌。风言风语,到她那里不过比旁人晚几天。侠客东窗事发,被友人指责,受不了,回来找她发泄。他无赖透底挖苦,见她毫不在意,更故意激骂她。

原来他并不是要留恋她,而是为了向大师的魂显威,表示不管在大师生前或是死后,她都像一件行李从属于他。“得由我提出分手行,”他愤愤地说。

“我提就不行。”

“当然。”

“你干吗不早说?”她声音都变了。

“有这个必要吗,”他把鞋底翻过来,拍着上面的灰土。“我会有良心待你的,放心好了。”

干吗要和这样的男人较劲,她坐在小桌前,静了静心。边写,边想没有几天能再呆在这里——这座使她一举成名的城市,这座使她满怀无望情感的城市。她二度离去,二度归来,但永久离去已成定局,这一生里她不会再回来。岁月已在强迫每个人重新开始,文化人要么顺从占领当局,要么迁往内地,要么投奔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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