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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71)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小小你在说什么。母亲要小小再说一遍。小小知道自己说到母亲的痛处,便不再作声了。

母亲说,你说呀?怎么像个哑巴了?她把床边放着的凳子上的药碗轻轻端起来,慢慢地倒进了痰盂,那手颤抖不已。

3

父亲眼睛深凹,脸色黝黑,配上实在不算小的鼻子和一付眼镜,组成一张奇特的脸,在小小手中的书页间移动,越来越清晰。

他一生只导过一个戏,一个只演过一场的戏。由小说《红岩》改编的话剧《江姐》。说是过分渲染了江姐站在城墙下看到牺牲了的彭松涛血淋淋的头。特别是江姐在城墙下流的那些泪水更是丑化了革命者的形象,成了才子佳人戏翻版。写检查的父亲一气之下提出不干了,回家种豆芽。那时父亲正值才华初露的年岁,但性格倔强过人。其实他早有预见,与其让剧团开除批斗、树为反面典型,还不如自己开溜的好。是不是就在那段日子,母亲一改平日和父亲吵吵闹闹,变成一个温顺的贤妻,在江边渡口摆起凉开水摊?

小小想,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他上小学时,放学回到家刚踏上家的台阶,便听到母亲的喊叫声。他看见父亲在床上,母亲赤脚站在地上,挽在脑后的头发散乱了,披在身后。母亲内衣扣子一颗不剩,她的脸铁青,眼睛亮闪闪,充满了仇恨。他再仔细一看,吓得全身瘫软。母亲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尖尖的剪刀,对准父亲的脖子吼道,离,不离?同意就点头,好说好散。不同意就摇头,不是你先走,就是我先走。

父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手伸了过去,企图夺过母亲手里的剪刀。母亲和他厮打在一起。鲜红的血溅到两人身上。母亲的手被划伤了,父亲脸上淌着血。

母亲冷笑说,这是鸡血。

父亲怔了一怔,你记性真不错。小小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不是处女。你非说床单上的血是鸡血,亏你说得出口。这一笔账我一辈子都记得。

这日子没法过。父亲捶着自己的头喊道。

是你不想过。结婚的晚上就被你的丰富想象想象出了今天这样的结果。不,是被你导演到今天。

父亲抬起痛苦万分的脸,说结婚那晚他太激动了,瞎猜测,胡说。

母亲说,晚了,已经晚了。每个人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她丝毫不悲伤,也不捂住伤口,让血滴滴淌了下去,流在地上。

父亲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突然起身出门,看见小小,他一呆,但仍走了过去。他一夜未归。小小整夜没有合眼,总觉得父亲沉重的脚步在房子周围徘徊。他打开窗,外面的雾涌了进来,江上的汽笛声渐渐多起来,鸡叫了,仍没有父亲的影子。

一周之后,父亲突然回来。那夜,小小被父亲赶到母亲的床上。父亲睡在他的小床上,鼾声大起。母亲一会儿起床,一会儿开门,动碗筷,似乎是故意弄出声音。父亲仍睡得死沉沉的。母亲穿着木板拖鞋,迈着有节奏的步伐,终于走到小小的小床前。十岁小小才上小学,他四岁营养不良,得了肺病。医生说没救了,却自己慢慢好了。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弃儿。他不合群,故意远离同学、邻居和一切他认识的人。他频频梦见父亲把母亲杀死的场面。他被自己的梦吓坏了,见了父亲便垂下眼光,不敢正视父亲。

小小给高峣讲述自己的故事,他重复地说到母亲将一壶烧得滚烫的开水浇到父亲的脚上。父亲捂着脚哇哇直叫,从床上滚到地上。他滚到小小面前,抓住小小。“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要知道他是我爸啊!”小小对高峣说。

不,你有感觉。你恨你父亲,生下来就恨。高峣说。

小小不承认。不可能,我一直在盼望他对我好,喜欢我,我一直在等待。

高峣抽烟有个奇怪的习惯,不喜欢过滤嘴,每次必把过滤嘴撕掉。他说这样抽烟才有感觉。他抽烟厉害,喝茶厉害。那张有疤痕的脸被烟雾遮住,小小看不见他,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小小在发抖,他抓住手中的书,像抓住一把稻草。父亲突然死去,正如他预想的一样,他会早早地离开父母中的一个。他猜想在父亲吞服大量敌敌畏中毒死亡之前,家里必是一番真枪实战。他从那敞开的窗、紧闭的门以及江水一天天往上涨的势头,那混淆不堪的野花夹在乱草之中,垂着头的金黄色的向日葵,看到那一天,父亲的剪影,喝敌敌畏的全部动作,闭上眼睛前的所有恐惧。

邮递员从不多看小小一眼,他一身绿衣,肩上挎着绿包,包里装满报纸、杂志、信。手里拿着一扎信、电报。他慢慢下台阶,从小小门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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