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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44)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他心里骤然一惊,身体本能地和所有听见喊声的人一样往外冲。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校内每三天就有人自杀,每次都是万人空楼地观看。他已经拒绝去看死人的演出,但这次不同,一种预感——觉得恐怕与自己有关?他沾了一楼的光,反应又快,第一个跑出楼,跑到前面。因为跑得太快,太阳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站稳了,一瞧,地上果真是她:白衣白裙一滴灰也没有,只是裙子不太雅观地飞起,露出修长的腿,和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像一种很细的丝织品。一条辫子压在身下,一条辫子在努力远离身体。全身完好,四肢和脸无一损伤,眼睛睁开,黝黑发亮,盯着一个方向,他的方向。她像好玩似的躺在那儿,又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突然,血如一根细线,从她左边的嘴角流出。

他蹲下,机械地把翻卷的白裙拉好,盖住她的膝盖。蹲下,就意味着站不起来,他的脑袋好像炸碎了,空空的,不复存在。

他们说,那张“剥开跟法国资产阶级上床的女鬼画皮”的大字报贴在女生宿舍楼门口,限令柳小柳在二十四小时内交待卖国投敌罪行。女学生们热锅蚂蚁一样多,挤着看。见柳小柳走来,闪出一条道。她仔细地看了一遍糨糊未干的大字报,就噔噔噔上楼。与她同室平日相处得还可以的同学,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五二室,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见她一声不吭一手取掉头上的草帽,一手把胀鼓鼓的军布书包往自己床铺一扔,就从五二室敞开的窗户射了出去,双臂张开,飞坠在宿舍楼间的空坝上。

柳小柳被送到鼓楼医院,医生说这还能救吗——心脏位移?

他本以为柳小柳美丽的容貌下,是一颗软弱柔顺甚至苟活的心,随风吹到哪儿就哪儿,但没想到她像瓷瓶,坚硬,却易碎。她对这个世界绝望之极,早就打定主意,只等一个信号。那时我们都才二十一岁!他躺倒在宿舍床上,蚊帐把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将为此终身浮满阴霾,不愿回顾。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被押到军垦农场。他写了无数认罪坦白书,他的“反军罪”千条万条,却没有一条涉及柳小柳。在这件事上,谁也没说他有罪,越这样,他越不这么看。之后,发配到煤矿挖了近十年煤,至“文革”结束研究生制度恢复,到八十年代初允许自找奖学金留学。

他说自己现在回忆这一切,是为了使阿尔丹忘记。生活就得学会遗忘,清除一些东西,一些让人窘困仓皇的东西。对面马路闪烁着形状不一的光环,在黑夜里游来游去。那是一种可折可弯的夜光玩具,游客喜欢戴在头顶、套在手腕、脖颈或腰上。他和阿尔丹都看见了。“对噩梦,得采取轻盈的姿势,抖落羽毛上的血泪,飞过去!”

“三十年,可不是一瞬,如此漫长,能飞过吗?”阿尔丹问。

他点了点头,说:“能办到,试试,再试试。”

“你们中国人能那么飞翔,恐怕我们法国人不行。”阿尔丹这句不无嘲讽的话,像带钩的钉子扎扭在肉里,痛得他说不出话来。要做中国人就必须坚强,伤痕两年就让中国人烦了。他求救似的端起酒杯,却发现杯子早空了,他对面的座位,如只剩下泡沫痕迹的酒杯一样,根本就没有阿尔丹。他仍坐在店内原来的位置上。

他凑近玻璃窗,看见阿尔丹坐在露天桌前,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是的,即使自己走向阿尔丹,自己也不可能讲出柳小柳的结局。内疚、愧恨和应担当的责任阻碍了他,如果自己真是想帮阿尔丹一把,那还有比什么都不说更适合的呢?柳小柳要么香消玉殒;要么成了一个半老太婆,在什么地方混日子似的活着。阿尔丹把谜底认做希望,握在手中,而不肯开启,无疑这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借口。

他穿过欢声笑语跳舞的人群,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不对,阿尔丹从露天桌进咖啡店内来打过一次电话,出店时,朝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分明应当看见了当时惟一的一个东方人。他虽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学生,阿尔丹一定认出了自己,而且和自己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用了解——或许已从他眼里知道了?或许不愿知道?他们没说一句话,也一样达到了会面的目的。阿尔丹不在那儿了。他站在阿尔丹呆过的桌前,满满一缸烟灰,一个高脚玻璃杯,几滴残酒,紧挨着在黑暗中白得惊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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