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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39)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白浪费你的时间,有警犬,明天我们也不用搜索了。”

他淡淡地对马克说了一句:“希望今后常能见到你。”他走入星光满天的加利福尼亚之夜,步子放得很慢,他明白自己今后再也不会见到马克。

第8章 飞翔

跨过大街,随着人流到地铁口,他停住脚步,看看手表,还早。他不想乘任何时候都闹哄哄的地铁,决定走路。刚过去的冬天冷极了,塞纳河漂浮着几块在融化的薄冰。大小游艇、桥头、街心都置满了花篮花盆,郁金香、水仙、风信子流淌鲜亮的色彩。过了桥,到北岸,通向香榭丽舍大道的几条街,花香沉郁,浸透空气,直往身上涌。插入天空、低垂地面的树枝都赛着劲绽开绿芽,柔白的李树、嫩红的桃树开得灿烂,阳光很好,蓝靛靛的云相互卷裹着,点缀着建筑物的古老与现代。

尽管已在这城市快有十三个年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欣赏春色——他知道自己这时很虚假:目光在用力地投在景致上,装成一个真正的旅游者。

因为那个研究生苏珊娜?他坚持多年的打坐做气功治好的失眠症复发,昨晚还加量吃了安眠药,总算勉勉强强睡了几小时。不仅如此,还让他这个出了名的工作狂牺牲一个周末,特地挑了一条淡雅的领带系上,刮了脸,穿着较平日讲究的衣服,心情颇不平稳地踯躅街头。他俯下身,拾起地上一粒鹅卵石,握在手里,石子一点花纹也没有,每一面都磨得光滑,像个鸽子蛋,他扔在了地上。何必紧张,不就是去赴一个早就在计划的约会吗?劫后之诗:阿尔丹与《桃花扇》提纲的标题吓了他一跳。苏珊娜坚持研究论文写阿尔丹,他一直没有同意。但同意仔细读一下大纲。

对一个姑娘来说,苏珊娜长得太高了点,一头栗发,用木夹在脑后一绾,露出脖颈,眼睛低垂时看上去有些腼腆。她不像巴黎女郎,平时有意戴副眼镜,不用隐形,举止言语像个女教师。问题不在这上面,也不在于她的研究方向。问题在于她的过分自信。这个学生对法国文学熟如指掌,去过三个月中国什么夏季速成班,《桃花扇》可能读的是法译本。

不过这也不是他不高兴的理由,或许是她对阿尔丹的态度——她说起阿尔丹的神态,她对阿尔丹点金术的迷信。

“语言画出的仅是一个平面,我们灵魂上的伤痕是永恒的,表面愈平往内钻得更深。”苏珊娜拿起膝盖上一本黑皮封套的书,上面印有扭曲的舌状花,递过来,“阿尔丹经历的并非自己国家的灾难,而是你的国家的灾难。如果你读过,应该重新读,如果没读过,那么更值得读。”她的意思是,到那时,再议我的论文题目不迟。合上书,他把提纲装入公文皮包里,决定回家。他知道这个和勒内·夏尔齐名的让·雅克·阿尔丹,今年雨果文学奖得主,却发表了个声明拒绝出席颁奖会。说实话,并不是他有意略过阿尔丹轰动一时的三部介于散文、诗和小说间奇怪的书,其中的中国恐怕是想象的创造,一如庞德笔下的神州古国。洋人写中国的事,无论小说、诗歌或纪实哪一种形式,都极为无知,多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这点他最厌恶。中西文学影响虽是他的课题,他早就觉得这题目只能做泛泛的猎奇,深究不得。尤其当代作家,尚未在历史放大镜下圣者化,更犯不着提前上当。

常在一些国际会议上碰到大陆来的同行,这些人认为他在国外教比较文学是卖野人头,对他的婚姻状况远比对他的学术研究感兴趣,话题总往这方面引。他不置可否的态度使各种传言在地球那半边更加绘声绘色,一种说法他是丧失性能力的家伙;另一种说法他是一两个女人难以满足的东西,一个如此这般的人物。巴黎啊,世界花都,灯光一旋转,哪有不可能的事的?他并不是故意造成神秘感。隐秘越多在中国人中间道德上越可疑。出国前出国后,种种搏击历程,已在心里成灰,他不愿回顾,过去必须一丝不漏地封死,这是他的准则。本是单身汉的胚子,随其自然,余生不多矣,不想费时间精力去找一个妻子,组建一个家庭。下此决心后,他挣脱了烦恼,精力充沛,可谓风调雨顺,索尔邦大学终身教职聘书得到后,生活渐渐稳定,心情也逐日舒畅。可是,苏珊娜,他感到与她的谈话是如此不快,直往他身上一处不能触动的地方钻,牵出一种怪异的气味,让他没有躲闪的余地。约会地点选在旧凯旋门和卢浮宫间的马路旁一家咖啡馆,有个好听的名字:绿珍珠。从未去过,名字似乎听说过。他脚步平缓,拿不准朝旧凯旋门方向近一点,还是朝卢浮宫方向近一点。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好像朝哪一边距离都差不多。他的手插入裤袋,绕过喷泉,耳朵里全是机器轰响的声音。碧蓝的天上,英法两国联合设计的协和飞机,一个有着颀长脖颈的大雁,二十世纪技术惟一有美感的制造物,正飞过巴黎,轻盈,像个飞车走壁者直穿而过。他发现,尽是游客的街上人们都抬头往天空望:一道长长的痕线从云间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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