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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30)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黑暗漫不经心地走向她,她没有点灯,一堵青灰色的墙,逐渐打开的月光像刀子插在墙上面,紧掩的窗帘难以抵挡那已经不太近的凶戾之气,隔壁传来小孩类似笑声的哭啼,使整条里弄僵硬的外壳更加真实。她已不像当年那么害怕黑夜了,平躺在床上,她从容地回忆邮件中那些千疮百孔、但仍然挥发着墨汁香气的词句,满足的感觉便在临睡前拙笨地来到她可怜的心中。问题是她太容易被惊醒,梦与现实的齿轮相互啮咬,白发纷乱散在枕上,她隐匿在发丝之中的脸庞苍白无力。时间之流毫不退让,顽固地只朝一个方向行进,她无法控制那冰凉的流动。

敲门声是在一个初春倒寒天冷意彻骨时响起的。

她蜷缩在床上,像蹩脚的雕塑家堆起的塑像。不做梦。梦轻俏的拇指轮换着收集残迹,随心所欲,也可以说无意之中把她变成一个攥紧的戒备的拳头。她对自己看得清楚,同时理所当然地不想看清楚。敲门声又响起。她动了一下,并不是倨于见客,只是上床好不容易等着冰凉的脚暖和过来,不想让不速之客叫起,在这春寒之夜。室内弥漫着一股霉湿味,像监狱农场,那时她还不老,能抗得住比风寒锐利百倍的痛苦。她在小得转不开身的厨房与一间做卧室兼书房客厅的拐弯处停住了,回视房中简单的旧家具,四壁光光,如一个洞穴,在灯的阴影深处,出现一丛逐渐萎谢的桂花,绕在花的折叠之中出现了久违的歌声,就在床的那头。她为自己的下意识感到莫名其妙。今夜是有点特别。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2

中国文学研究权威伯克利加州大学白智教授在《东方学报》著文讨论余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CyrilBert,TheFlappingWings:YuHongtheForgottenFeminineFeminist,OriensExtremusVol.Ⅳ,No.5,PP.225—40.该文认为中国现代女作家比男性作家优秀,男作家的灵性常被各种世务俗念壅塞,或受实际政治操作所累。而五四以来女性作家冰心、庐隐、淦女士、凌叔华、张爱玲、余虹等,语言自然流动,对汉语之再生比男作家更关注。白智教授对大陆文学界重视余虹表示欣慰,并说夏志清(T.C.Hsia)五十年代末推崇张爱玲,过了二十年才在大陆得到反响;他推崇余虹,仅两年就催动了大陆的余虹热,此乃中国文学之幸。

他拿起雨伞,没向我告别便离开了长椅,走出二三米远,投来厌恨的目光,那么陌生,直到这个时刻我才有些明白,一个月来他躲着我,不见我,真像曼玉告诉的一样。昨晚曼玉扔下的檀香木扇子,像她周身散发的精灵般的气息,女人比男人可爱是天经地义的呀,即使女人有这错那错,也比男人强十倍……

“你为什么要把我逼疯?你装好套子让我一步步钻进去。昨天我一个人坐黄包车去赴宴,你来晚了,拉开舞伴就在大庭广众中对我发狠。”“怀月。”他从梦中把我叫醒,我的白纺绸睡衣被拉开,他正用嘴唇轻轻吻着我沾着点点滴滴泪水的脖子。

……

女孩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接着声称自己如何喜欢这一段。灯光照着女孩鲜红的薄毛衣,细长的脖子戴了一根银项链,五官极像某一个人,但没有那双忧郁而安详的眼睛、瘦弱细长的手指,当然也没有一张波蒂切利画中的脸。哦,波蒂切利,叠印于一层层欲死不得的痛楚的颜色之中,旋转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又回复到哪里。打个比方,很像此刻她揣摸女孩声音动作的方式,女孩非要扶她坐在那把惟一的旧围椅而自己选择坐在床上,显然是想制造一种适合她们交谈的氛围,这还必须要有点目光随便,那随便不是说漫不经心,而是钦佩的注视中带着亲密的自如。“金鱼真可爱,游得多美!”女孩讲话之中顺便插一句。还说下次来一定带点红粉虫什么的喂它,加上她脸上的孩童般纯洁的笑容,这一切的确把她引进了一个值得继续走下去的真实世界。她突然想到自己一生中也有过如此丽人相伴的时光,她的头昏浊沉重起来。信比来客让她轻松,信无法强迫她回复,来客就麻烦得多,难以说清深沉的健忘是时间炼制的技巧,还是应该归于有意的错误和混乱。在这样一个晚上,她的背紧紧地靠着椅子,发现自己是个完全不愿意和任何人交谈的人。

幸好,能直接找上门来的人不多,一年半载或许有一个。旧相识老友早就星散,死的死,死了不再说话;活着的,却已怨恨太多,不堪回首,各走各路。那些在办公室高声喧哗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用说见过她了。她离开时,出版社还叫做“紫星书局”,而现在名称改,领导改,同事改,地址也一改再改,旧迹在流水中销声隐匿,谁还记得一辆军用吉普把她带走的那个乱雨纷纷的早晨?恐惧自然地积留在逝去的乌有中,一年年顺春风浮升开去。只有给她转信的门房、寄工资的出纳,知道退休名单上她现在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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