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脏手指·瓶盖子(27)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我的手被人狠狠往后一夹,我来不及按“锁”字下的钮键,有人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血从我嘴里流了出来。“这地方老是有妓女,真碍事。”我听到有人说,“继续发报吧”。她和其他一些满脸脂粉的女人一起被带上了驶往郊县去的小船。码头上,站着端着枪戴着军帽的士兵,人群杂乱,喇叭里正放着一支欢快的进行曲。她不想让注满眼眶里的泪水滚下来,她把脸调转回船舱,看着对面位子那抽烟的男人。他的脸盖着一层霜,穿着一身军装。他身上有一股并不陌生的气味,她感到这人极像深夜十二点正与她在沿江公园椅子上会面的人。这使她忘了身边那堆妓女的叹息、哭泣和咒骂,她嗅着这气味,那眼神似乎在对他说:你赢了。这男人没作声,嘴角却动了动,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游离开。她盯着他和他身边的两个士兵,心想,并不是你赢了,我认为你赢了,是我在嘲笑自己所谓的聪明。

船舱里铁铲送煤的声音,使她想起了那些失去的日子,那些与他水火相拼的情景,水就是水,火就是火,水能淹没时间,火能烧毁时间,但时间没法把水与火彻底抹掉。她抬起脸朝正看着她的那个男人丢了一个媚眼。

男人呆看着她,突然叫起来:“你不是妓女小六?”

听到他颤声叫出的这几个字,她笑了。只有她知道全盘失败中依然保存的一点小小秘密。这秘密将在未来无穷无尽的岁月中给她一点儿宽慰。船冒着白烟,在汽笛声中驶过这座城市惟一的桥,那炸弹会因岁月的侵蚀而生锈,腐烂,失效,但炸药埋在那里就像精子埋在肚子里。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闪出老母亲的脸,我几乎看到老母亲脸上从未为我流过的几滴清泪。我没有朝玻璃窗外远远被船抛在身后的桥望一眼。

第5章 那年的田野

火爆了一夜的枪声,到天亮时,才不太情愿地停了一下。李纪明听到坦克在不远处隆隆开过。他爬到藏身的炮弹坑边上,想看个究竟。他只听到不远处伤兵凄惶的叫声。这一夜无雪,但田野里彻骨的寒风,裹着霜粒,像炮烟一样翻卷。

坑底上,俊妮嘟嘟哝哝地翻个身,又睡着了,她身上压了三件军大衣,一件给翻到边上。李纪明顺坡滑到坑底,给她盖好。

“俺梦见过年哩,”俊妮眼皮没有睁开,“大围坞那年戏可唱得闹火,花炮瞎眼个亮。”她笑了一下,“李哥,那年你爹有没有让你去?”

“哪年?”

“还哪年?哪年俺爹跟还乡团回来的?”

李纪明刚要开口,听见坑边上有人压住声音叫“大哥”,随后,一个人拖着支枪从坑坡上滑溜下来。俊妮陡坐起来:“伤了,伤在哪儿?”

三子溜到坑底,摸了摸脸,一手血糊。“日奶奶的,生臭。”他脱下血糊糊的军大衣,“不是俺的血。糟蹋了这身衣服。”

他从袋里摸出一些碎碎渣渣的东西:“就抢到这点儿饼干。俺日你妈妈的,可了不得,就为这点饼干打死的人海了。”

俊妮从地上拿件衣服给他披上。“咋说呢?恁快就回了?”

“根本冲不出去,”三子说,他朝炮声还在断断续续的方向晃了晃头,“三十四师怕一个没剩。”他转头对纪明说,“给俺喝口水吧,就着吃点饼干。”

俊妮从大衣堆里找出一个军用水壶。纪明说:“甭管俺和俊妮了,找个村子弄件老乡衣服,把枪撂了,跑一个是一个。”

三子笑笑:“跟您大哥多少年,恁没听这等没办法的话头。”包围圈的确很小了,没几个村子,早给正规军队占用了,像他们这种民团残余人员,只能在田野的弹坑里躲躲藏身。

纪明垂下头:“早知道,不当跟国军跑出徐州。咋不等大队过了,找空儿溜。”

“往哪儿?”

“往家乡呗。”

“俺不敢,”俊妮说,“老家的佃户棒子现在可凶哩,逮住不一刀刀零割?你爹俺爹不都给砍了脑袋?”

她走到两个男人面前:“甭气馁,哪儿都不去,咱们在一起不就挺好?”她把乱堆的棉衣整了一下,说,“三子,躺会儿吧,一夜没睡了。”

三子即刻歪下,钻进衣服堆里。“死先睡觉。砍头也不能不让睡。”

“李哥,你也一夜没合眼,你躺会儿。”

纪明蹲下,抱着头,一声不吭。

俊妮忍不住走上前,抚摸他的头。纪明的绷带上沾满了土和血淤。他俩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纪明抬起头说:“早知道,不当找小三子把你从徐州窑子里劫出来。火坑里怕还能活命哩。”

“歪说悔话。当初俺叔也是想给俺找条活路。家乡的血仇恁地做深了,不能再跟家乡人沾边。他说天老地荒,让孤妮子没名没姓的,怕能遇个好人,混口活命。”

上一篇:克画 下一篇:好马也吃回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