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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23)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哥哥进屋来,柳云和他江湖式的抱拳,好像在致歉相互问好,不计前嫌。不到两分钟,柳云就跟哥哥称兄道弟。叫小毛好一场虚惊。

出了小毛家,找到个僻静处,小毛说,让我看看那个瓶子。

没带在身上。柳云回答。他眼睛变得很清澈、透亮,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小毛感到背脊发痒,孤老头像个影子跟着,讨债似的。他说:那东西是我偷的,孤老头要我还,说是烟壶。小毛不敢说那是宝石做的。

柳云说:你话说完没有?他急着要走。

“孤老头要我还!”小毛瞧着柳云上下不舒服,他的声音吼了起来。

“你要命?”柳云说,半开玩笑的语调。

有这么严重吗?还回烟壶,就要命?但小毛认为柳云的话有毒,否则他不会那么惊恐惊状的。母亲接了猪毛到家里理,黑归黑,白归白。小毛帮母亲,他的手太快,黑白常混。周围的每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哥哥结束工休临上船的前一天,公安人员从柳云家将哥哥和柳云当场捉拿,罪证确凿,铐走。都说是惠姐的父亲去告发的。小毛跟着街坊跑,跑到有马路的地方。警车启动的一瞬,他听到哥哥的声音在喊:小毛,对妈好点啊!

小毛还没回过神来,大人小孩对着他叫,像是在重复哥哥的话,哈哈大笑。有人说柳云招供承认被引诱。

夜里,正好下起毛毛小雨,每一座房子都静悄悄的。

小毛翻窗去柳云房间。烟壶还在柳云藏东西的砖墙内,这位置只有他知道。他将烟壶揣在怀里。柳云没有什么不好的,起码在小毛心底里,想到柳云,便阵阵的不舒服,他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原因。走了很远一段路,忍不住掏出,在路灯下看。

“别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身后,并一把抓过瓶子。“已经被引诱,还想被引诱。一步错未了,还想步步错?”孤老头连连长叹。

小毛窜到老头跟前,抢瓶子。他只看得见白胡子白眉毛。老头的手一松,抛瓶到草丛,人跌倒在地。小毛不管老头,径直奔去草丛拾瓶儿。公审会这天,穿绒线衣还嫌冷。母亲守着小毛,她呆痴痴的。小毛走开一步,她就疯狂地大叫:小毛哟,小毛!布告贴在三岔路口朝东的墙上。说哥哥是主犯,罪大恶极,逼人自杀,民愤难容,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哥哥的名字前写着鸡奸犯,名字上画了大红×。柳云比哥哥小,又是从犯,送到青海改造。

母亲和小毛手握着铁夹不动。猪毛有股骚臭,还有股腥臭。小毛盯着桌上堆成小山丘的猪毛,觉得其中的一撮,像是哥哥的头发。光脑袋的哥哥样子肯定很陌生,特别是面对层层围观的人。一颗子弹打进哥哥的胸膛,哥哥摇了摇,硬是站住了。第二颗子弹击中哥哥的脑袋,哥哥随即倒在了地上。他的姿式和一同被枪毙的人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小毛弄不清楚。

什么事一经讲述就走形。街坊奇怪小毛没哭。母亲的巴掌举起半空始终落不到小毛窄小的瘦脸上。他不仅仍未哭,反而笑了起来。

时间连沙带水地流逝过去。小毛在街上看见过惠姐一次。这个女人再也不会喝敌敌畏自杀,她嫁了个外省的工人,胖胖的,很陌生,她招呼小毛,小毛就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话很多,嘴里喷出股刺鼻的蒜味,见到熟人就把小毛撇下,拉着熟人说了起来,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小毛戴上红布袖章,他是学校第一拔闹革命、参加红卫兵组织的。懒得告诉母亲,家也不想回,小毛就伙同一帮同学去乘到北京见伟大领袖的火车。他舍出命来挤啊挤,终于挤了上去。几个同学全被甩到月台上的人海之中。过道,行李架,窗子,椅底,连厕所里全是人。半夜,蜷缩成一团的小毛睡着了。

走呵走,他到了孤老头家门,他也是半边风躺在床上。不必去理睬,手里的尖尖帽总得有个人来戴。谁呢?小毛往玻璃窗上扔石头,碎玻璃飞碎,只听得见玻璃声,却没有人出来干涉。他装着不认识惠姐的父母。任人砸这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的家。惠姐的父亲被打得全身是血。小毛始终坐在窗台上,不动手,他指挥。尖尖帽不够的,还要做一顶。就用刷标语的纸?

小毛急得团团转,醒了。火车咔嚓咔嚓,像碾在他身体上,梦和现实混淆,像团糨糊。他推开靠着他熟睡的人,伸直酸痛的两条腿。

做完这个动作,他摸摸荷包里那块小小的玉,小毛突然全身兴奋,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好运的人——遇上了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列车在一颗星也不见的原野上行驶,广袤的黑暗之中,只有车厢里灯幽幽亮着,勾勒出和小毛一样稚气苍白的脸、草绿的军衣、火红的心、微微摇晃的身体的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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