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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10)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她发泄完了,抚摸自己的肚子,一定是个女孩。她把小说中的男孩子改换成女孩,女孩和母亲贴心。她欣慰地对自己说,女儿必将像我爱她一样爱我。不是大师的,也就是大师的——当时我想着大师。

17

空荡荡的码头,像被人特殊布景过,极不真实。船也稀拉,人也稀拉,破烂厉害。她在江边下最后二级石阶时,脚踩空,跌下坡。待产之身躺在脏脏的地上,她一次次试着爬起来,均未成功。

索性不再试了。多么像我的一生!她不能有一点改变,虽然也竭力改变。没用没用。

世界没有希望,危机四伏。人和人互相隔绝,不能理解,人和人只知彼此造成痛苦,而不肯彼此给予爱。人们谈论的是战争,关心的是战争。一个女人的私事被国难掩盖住了,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倾诉的人。在霓虹之都,再孤独的日子也不难度过,她有安慰处:大师的墓地。她背靠着碑石坐着,一个下午甚至整整一天就一闪而过。有时,她绕着墓地走,引人侧视也不管。她的确是个疯女子。她明白自己完了,假若大师还活着,我不会热烈想他到这程度。

这里过路人,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她,却走过去了。

江水在她的眼里如零乱的线条,她闭上眼睛,想永远躺下去。江水竟涨到脚边,九月的江水照样如十二月刺骨。孩子,她心痛地叫,你得原谅我。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不管是在北方,还是在江城。战争总在我的生命中交叉,战争逼走我的青春,美好记忆永远与我分道而行。

我已经交出我的家乡和大师,已经交出我的女儿,难道我还必须交出我还未出生的孩子吗?

她感到天空飞满黑鸦,孩子如光亮照耀她苍白的脸。突然,她像条抛上岸的大鱼扑腾起来,挣扎着呼救。又有一个路人从身边走过,有一大家子人朝她的方向走来。

18

这座城市怪模怪样,浮在两江之上,好像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摇撼那些搁在岩石上的木板房子。

书生把她送到远郊的一个小县份里,住朋友家。书生回城里,住报社男子单身宿舍。临走前,他对她和朋友叮嘱了又叮嘱,客气而周到。

朋友见她呆呆地坐着,说:书生心好,城里天天挨炸,这儿安全。

她笑了笑。

她忍着阵痛,抹去额头上的汗。朋友送她到附近的产科医院,崎岖小道上,滑杆在一闪一闪响着节奏,她陷入昏迷。一个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山城女子,身边总带着她的小说,唯独不想去她曾经生产的地方,她也是个作家;八十年代后期,也就是她生产这天的五十年后,有个生长在南方的亚热带女子,专程来找她生产的地方,她是个诗人;九十年代末期,一个异域岛屿女子通过电话告诉友人,她将前往山城,她也是个作家。那个山城女子想着异域岛屿女子花园里的竹子,在欧洲这一年开花的事。欧洲的竹子据说是一个叫威尔逊的人1907年从中国南方用船运回的,以他爱女之名为竹子取名:Muriel。妙瑞儿注定九十年后必开花。开花必死去,死去必再生,因为种子已在风中撒向天下四方。

这些事,她不想知道,那怕是在这么个冷清的夜晚,专门让她寻找往年足迹的夜晚。她甚至都不愿回想那年秋天,她由于临产陷入昏迷的事。与她心愿相违,是个男孩,而且一离开子宫就咽气了。

她对命运服气了。有一天,朋友向她提书生,她听着听着,突然站起来,滔滔诉说,再也停不下来。朋友惊呆像木瓜,她才住口。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能当马,她得当人。

松林山,还有房前的一丛竹林。是的,当年她也以青绿的竹林为生活的背景。每九十年竹子才开一次花,但她面前竹子不必开花,因为它们知道她已经死过不止一次,竹子也不必再生,因为它们明白她已经重获生命不止一次。

19

她们走下山,那儿正在建房。搭梁前,杀了两只大公鸡,很是热闹。两人欲走近,被拦了回来。女人不能靠近,靠近不吉利。两人择溪畔小径爬上山。女友采了一些山坡上的野花。

她挽着女友的手,刚想张口说什么,突然浑身僵住。女友问:“怎么啦?”

她手往山下一指。一个男人从另一小道往山上来,不太识路,他在张望。“我不要见他,帮帮我。”

“不会是书生。”女友安慰她。

“请你去打发他离开。”她说。

山下之人真是书生,他未能见着她的面。隔了许久,女友才回来,找到依靠着一棵松树坐着的她。

“他走了。”

“他走了。”她重复女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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