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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养小首辅(107)+番外

他此时进入了一个空明的状态,他虽是垂目磨墨,并未四处张望,却清晰地听到左右磨墨时传来的声响,以及略微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声。

终究还是有人心乱了。

其实这人不过是个纸老虎而已,也就是面上看起来吓人罢了。

此时被称之为纸老虎的府台大人,十分满意地喝着茶,很高兴有考生被自己吓住了。

旁人不知晓周作新有这样的恶趣味,可他自己清楚。不过他不认为自己这是恶趣味,若是连这点阵势都能自乱阵脚,乡试不去也罢。

忽然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却是一个考生磨墨不小心打翻了砚台,不光刚磨好的墨泼了出来,砚台也滚到地上打碎了。

这考生当场就愣住了,脸色一片惨白。其他考生看过来,都是目露同情之色。

考卷是一人一份,没有多余,若是墨没有污了卷子,求一求府台大人,说不定还能通融些许,若是一旦污了,只能明年再考了。

薛庭儴就坐在旁边,侧首看过去,就见那墨洒了一大块儿,好几张卷子都污了。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提笔写下对于这道‘不以规矩’的破题——

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若论破题,他有千种思路万般章法,可要对付周作新此人,还得投其所好啊。

第83章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此题出自《孟子》的《离娄章句上》,乃是孟子要求当政者实施仁政的呐喊。具体落实到两个方面,一是法先王,二是选贤才。

可在这里却不能顺着原意去破题,因为事关朝政,恐有影射之嫌,这里就需要巧破了。

而周作新此人,最喜用规矩来严纪律人,如何投其所好自然不言而喻。

薛庭儴的破题十分巧妙,你要说规矩,那咱们就来论论规矩吧。因此进行了阐述:“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大意是为,为何会有人不以规矩?无外乎是仗着自己的‘明’和‘巧’罢了。

什么是明?心明,眼明。

什么是巧?可以是七窍通了六窍,也可以是指小聪明。

薛庭儴一面想着,一面执笔写下承题:“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接着是起手:“尝闻古之君子,周旋则中规,折旋则中矩,此固不必实有此规矩也。顾不必有者,规矩之寓于虚;而不可无者,规矩之形于实。奈之何,以审曲面势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此乃分析何为规矩,有些人看似没规矩,实则他的规矩是在心中的,一举一动自有规矩,有的人则必须遵循具体的规矩。也是告诉人,对于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办法,不能一概而论之。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丽,非可曰睨而视之已也。则所丽者何物也。夫有其巧,巧必有所凭、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则所凭者何器也。亦曰规矩而已矣。”

这一段再次点明了‘明’和‘巧’,大意是即便你具有这两种品质可以藐视规矩,可怎么才能证明你具有这些?还是得靠‘规矩’来确定标准。所以说,明和巧也必须依赖规矩而生,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规矩。

“大而言之,则天道为规,地道为矩,虽两仪不能离规矩而成形。小而言之,则袂必应规,夹必如矩,虽一衣不能舍规矩而从事。孰谓规矩而不可以哉?”

写完了中股,薛庭儴顺势继续写下后股,只见一个个光黑圆润的馆阁体出现在试卷上,就好像刻版印制一般,让人惊叹。

“而或谓规矩非为离娄设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规焉,明明有一矩焉。则有目中无定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规矩?而或谓规矩非为公输子设也,彼意中隐隐有一规焉,隐隐有一矩焉。则有意中无形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规矩?

……

诚如是也,则必有以代规而后可,则必有以代矩而后可。夫吾有不规而规者,何必以规,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虽明与巧有出乎规矩之上。如规而不规何?如矩而不矩何?”

先用正比,再用反比,甚至是假设论证。

如果这世上真没有了规矩,那拿什么来判断是非对错?所以还是要有一些标准的,而这些标准说白了还是规矩,所以无论世人如何叛逆,都是逃不出规矩二字。

“夫人之于离娄,不称其规矩,称其明也。人之于公输,不称其规矩,称其巧也。则规矩诚为后起之端。然离娄之于人,止能以规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输之于人,止能以规矩与之,不能以巧与之也。则规矩实为当循之准。”

“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一篇近七百字的文章一气呵成,在一众考生或是忐忑不安,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唯恐出错中,洒洒扬扬,格外显得刺目。

周作新本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可无奈薛庭儴正对着他,又离得不远,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考生是如何的疾笔狂书。

这简直是实在太不将他看在眼里了!

周作新看了这考生一眼又一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眼。就见此人写完一题,将一张卷子放在桌角,又摊开一张卷子写了起来。

难道就不用想么?

肯定又是胡乱作答一气!转念周作新又想,坐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哪个县的案首,即是案首自然不可能胡乱作答。

他咳了两声,站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此番表现,自是代表咱们府台大人要出恭了。忙就有几名衙役和书吏走上前来,先是对他行礼,方来到大案之前排成一行站着,双目瞪成铜铃状,以作监督。

周作新迈着方步去了后堂,一个小吏打扮模样的人凑上前来。

“那正对着本官坐的考生是哪个县的?姓什名谁?”

小吏凝神思索,答:“此人乃是夏县案首薛庭儴。”

“薛、庭、儴。”周作新一字一字地念着,像似想咀嚼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小吏察出不对,陪着小意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不对?倒没什么不对,就是——”周作新自然不能说他嫌弃这考生太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了,瞧瞧别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短,唯独此人,至始至终就没给他过正眼。

对,就是没给正眼。

周作新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有点小心眼,只是他这小心眼常人极少能察觉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前堂,又在那大案后坐下。看似满脸威严之态,实则眼睛又瞟到那条案上了,案角处已经放了两张试卷,也就是说他的四书题已经做完了。

府试中经常有堂官当场批卷的,周作新本是没打算这么干,如今倒是动了心思。

他抚了抚胡须,道:“你们之中若是有文章先做完了,可以拿来给本官提前批卷。”

此言当即激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府台大人当堂批卷,若是文章写得好,府台大人说不定心里一高兴就取了,也不用再试之后两场。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处,那就是若文章做得不好,而府台大人嘴下不留情,恐会在众多考生面前大失颜面。

很显然风险和机遇是并存的,已经有考生开始蠢蠢欲动了,加快了写题的速度。

轻吐一口气,薛庭儴将毫笔搁在砚台上,先拿出一块儿布巾擦了擦手,才伸手用手指按压鼻梁两侧。

他似乎非常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的按着,又去揉太阳穴,浑然没有想提前交卷的打算。

这时已经有考生站了起来,对首位鞠了一躬道:“府台大人,学生的题已做完。”

其他没有做完的考生俱是抬头去看他,此人不卑不亢,目不斜视,显然胸有成竹。周作新示意他上前来,他便拿着考卷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给他。

周作新接过来,垂目看着。

堂中很安静,隐隐有鼓声响起,却是代表学生们可以喝茶吃东西,用以解渴或者补充体力。

薛庭儴从考篮中拿出一个大饼夹肉,这是他一大早请客栈厨子做的,因为是根据他的要求所做,这一个饼夹肉要二十文钱。

谁都没想到竟会有人当堂掏出个饼夹肉,若是在外面的考棚也罢,要知道府台大人可在此处。偏偏薛庭儴丝毫不以为忤,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一口两口,甚至有人帮他数着,心中充满了诧异、错愕、嘲讽等等情绪。也有人因为赶着到考场,没有来得及吃早饭的,早是饥肠辘辘,此时见这粗人就这么吃了起来,还吃得这么香,口涎也不禁有些泛滥了。

吃货!让你吃!最好污了卷纸,被批一个不取才好。

可惜薛庭儴不是没有准备的,他还带了一块儿蓝布,铺在条案上。别说是油污了,哪怕是一颗碎肉渣都不会掉。

吃完了,他慢条斯理将布叠好收起,放进考篮中,又对衙役招手,低声问他可有热茶卖。

谁想钱想疯了,敢在府台大人面前捞好处,又不是不想活了。衙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完全没能反应。

直到首位上看似专心审卷的府台大人,用十分和蔼的声音道:“他即使要茶水,给他便是,整整一日,哪有不让人进茶水饭菜的。”又对众考生道:“你们若是有人口渴腹饥,不用在意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