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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苔(86)

作者: 声色犬马 阅读记录

陆谭轻轻推他一把。晏知山顺从地倒去一边,看着他翼翼小心地下了床,半步一回头地行至门边,双手贴住门板,又不放心地回头,讷讷道:“山山?”

“山山,”晏知山说,“他和段争,你想要哪个?”

“……山山,”陆谭重复,“找山山。”

拉开那扇门,外头落地窗反射的强光逼得陆谭闭起眼。他瞳孔涩痛,低下脑袋,手指不住地揉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光线,他强撑着眼皮,望去房间中央站立的身影。

段争也发现他,看着他光着脚慢慢走来,十根脚趾不安地蜷起,尤其右脚那根畸形的三趾,还是藏在别的脚趾底下,怎麽也爬不上来。

陆谭靠得他很近,鼻翼微微翕动,像在嗅食他身上的气味。

“人见到了,恩也谢过了,”晏知山倚着门框道,“哥哥,还不够吗?”

“段争,”陆谭小声道,“段争,段争。”

“哥哥?”

“段争。”

“......陆谭,过来。”晏知山直起身体,可陆谭始终背对着他。

“段争,段争——段争!”

突然间,陆谭猛地牵住段争的手。他握得很紧,段争的手背几乎被掐出青白色的指印。但段争没有呼痛,更没有逼他松手,他只是盯着陆谭,直到他再一次叫道:“段争。”

第二十章

段争自认从来不是一个好勉强的人。他幼时遭逢人生巨变,被迫离开至亲,被当地一个杀猪屠户当头牲畜似的养大。他求救过,也逃跑过,最远一回甚至徒步跑到了县城车站。

揣着两张偷来的旧纸币,他爬上车,把钱递给售票员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售票员是个圆脸盘上缀着芝麻痘的年轻女人,划票随意,撕给他的票根更是扯坏了半截。段争把票小心收在胸口,口袋浅浅的一层,票得折三折才能塞进。他隔着旧布衣将票按紧。可能是惧怕,也可能是兴奋,总之他呆住了,但牙齿还在咯咯打架。

很奇怪,那段短暂的空白里,他不是在想万一逃跑失败的后果,也没有期待逃跑成功的欢欣,他好像被一只涨满二氧化碳的罩子给网住了,而模糊记起自己的来路。

段争是被装在一辆密不透风的小卡车里运送来的。他在车上颠簸了几个日头,和他同行的统共有十二个男童女童,路上突发哮喘死了一个,所以是十一个。其中段争买卖的价格属下等,因他半路发起高烧,烧得神志全无,几乎去了半条命。人牙子嫌他累赘,险些就把人沿路丢了,也就脾气最古怪的老屠户愿意出钱。段争这烧来势汹汹,两三天都不见好转,县城大夫都说没得救。可到第四天,他竟然醒了,也就此迎来他的“新家庭”——一个由暴虐养父和痴呆养母组成的“家”。至于他单薄的过往,居然是记不清楚了。

那天,段争理所当然地没能逃跑成功。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其实破绽百出。

日头毒辣,他隔着污浊的车窗望见持刀赶来的养父,浑噩噩的,扑上前去,乞求公车司机赶快发车。他用手去推去拉,心高气傲的小孩罕见地流露出惧怕。可下一秒他就被扯住头发,脸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公车司机叼着两块钱的香烟怪屠户下手太狠,圆脸盘的售票员在磨指甲,还有一大群县城农民围着公车探头指点。段争趴在那里,两手握着车杆,鼻血流进嘴里,仍然在求“救救我”。很快,他被拖下公车,绑了双手,被养父提着一条腿,从县城口一路拖回家,宛如游街示众。他小小的手掌按在地里,指甲磨断了,血拖成长长的一条,混着飞扬的尘土,直往他嘴里钻。那年段争六岁。

后来他被二次转手,买下他的是隔壁县城一对忠厚木讷的老夫妇,家里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儿子。一直到段争逃离这座县城,老夫妇对他强调最多的话,是他应当懂得知恩图报,待他们百年能担负起照顾幺弟的责任。

再后来,段争终于远飞。未来貌似就在他眼前展开了,他身边多了人来来去去,钦慕他的和厌憎他的实难数尽。也迷过眼,昏过头,他飘飘然地游荡,没想到一朝大梦惊醒,代价居然是数十条人命。

时至今日,段争仍然记得冯斌闭眼前的神情。他大张着嘴,口腔里都是爆满的鲜血,这泼血也飞溅在段争的脸上,是热的,包括冯斌垂死挣扎时蹭在他衣摆上的手,都灼烫得令人牙齿打颤。那时候曾国义是怎麽说的,他告诉段争,世上没有人会全心地信赖你,你也不应该相信任何人,斩杀所有的可能,才能杜绝一切后患。他抓住段争的臂膊,居高临下地指责:你还差得太远。

兄弟是这样,何况是情人。因此,每次被陆谭牵住手,段争总难免会想:他到底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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