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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沉默无言(8)

作者: 水中刀 阅读记录

每当这时,他就想起尹焰。

这个人在私下里刻薄程度不亚于自己,学生时代,路铮鸣经常被他的苛评打击到无地自容。然而在公众场合,尹焰就表现得像个无所不包容的神父,那份耐心简直让他无法忍受。

如果尹焰在场,一定会从动机到行为把学生先肯定一番,然后顺着他的思路,提出更到位的建议,他能从学生脸上看到从忐忑不安到心悦诚服的完整过程,最后再信心满满干劲十足地投入创作。

只是学生一旦离开视线,尹焰的笑容就会迅速失温,变成一个笑的躯壳,像面具一样扣在脸上。

路铮鸣不止一次见过他这种表情。

眼下他不得不学习尹焰,对那些每年都跳不出窠臼的方案露出“心平气和”的微笑。

第一个找上来的是个女生,带着一堆自拍和生活照,她准备把它们放大到一面窗的尺寸。

“自恋的个体叙事”,路铮鸣无声地把评价咽回去,这种学生每年都有不少,狭窄的生活圈和肤浅阅历,使他们的叙述空洞又无聊,观众看了这样的作品,除了一声“哦”,再也产生不了更多感触。

路铮鸣听完她的讲述,把照片翻过去,向旁边学生要了支笔,开始在相纸背面写那个女生的名字:“同样是自恋,抱歉,是‘自我’,你可以把这种行为提纯,极端一点。画照片是古典工作室干的事,我这儿允许书法。你这样做出来,保证每个走出美术馆的人,都能记住你的名字。”

女生瞪着那张写满自己名字的相纸:“这也可以吗?”

路铮鸣点头:“只要你敢,没什么不可以。”

“老师,看看我的。”一个男生递上小稿。

路铮鸣又头晕了。

和早上的低血糖不同,这种晕是心理层面的,他不反对学生创作中的色情倾向,但这幅《众妙之门》还是让他有种想后退的欲望——对他来说,“众妙之门”绝不是女性的阴道。那些迷幻的色彩横陈的肉体,构成了一种流动的秩序,路铮鸣虽然抵触,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是真正的情欲之河,远比尹焰那些冷淡的女人体更性感。

他尴尬又克制地表达了赞许。

“老师,其实我不喜欢这些,我只是想卖钱。”男生的话比作品更赤裸,“我想和你一样。”

路铮鸣只剩下尴尬。

再看那幅刚才还觉得不错的画,顿时觉得无聊,一切值得称道的亮点,都成了精心设计的圈套,以一种艺术的方式,套取全然无关的东西。

某种程度上,艺术就是一种骗术,动人之处在于形式,而不是内核。一旦识破艺术家的骗术,形式的魅惑也就失去了魔力,进而暴露出一个残酷的事实——艺术家的思想并不比普通人深刻。

“我不懂市场,”路铮鸣把思绪拉回课堂,“那不是我的工作。”

每年都有这样的学生,只是这位格外直白。

有时,他也会根据学生的诉求,提示一点商业套路,但总的来说,他对艺术品市场的运作了解得不细。这些年,路铮鸣歪打正着地赚了些钱,也不是通过取悦市场,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几年前,他的作品第一次上拍卖时,尹焰曾说过他很幸运。那时路铮鸣只当他说自己能被市场青睐,如今见过许多人的挣扎,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是不需要经历这些挣扎,也不需要伪装和矫饰。

“好吧,开工,模特等久了。”

路铮鸣拍了拍手,让学生回到自己的画架前,自己到走廊点了支烟。他胸中都有种挥之不去的躁郁,一口气吸掉小半支。

楼下的工艺美术系不知又在搞什么有毒材料,刚才他上楼时,遇到的学生都戴着防毒面具。这会儿走廊里的喷漆味越来越浓,烟都被冲得变了味,路铮鸣掀开垃圾桶,把剩下的半支烟扔进去。

烟头刚落,他猛然想起,油画系的垃圾桶里是全是浸透了油和胶的纸张布头,满满的易燃易爆品。路铮鸣在桶边反复查看,没着,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一幕被路过的系主任看到,又是一番尴尬,路铮鸣打过招呼,目送他远去,再也忍不住憋闷,拉开窗户,长吐一口气。

教学楼下是停车场,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车旁边停着尹焰那辆胡椒白的mini cooper,这款车型这个颜色,女车主多些,路铮鸣倒不觉得尹焰阴柔。

只觉得他骚。

他很少见尹焰开车,不由多看了几眼,不想车门突然打开,尹焰穿着一件更骚的浅色西装下车。路铮鸣正要腹诽他穿浅色衣服来油画系上课,副驾驶的门也开了,走下来的是第二工作室刚留校的女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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