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扎,就是半年余。
《火龙经》《武备志》《武经总要》《火攻挚要》……反正能寻到的与火器制备的书,她都寻来日以继夜地苦读。凡是不明白的,便缠着那三个工匠去问,或者让工匠拿实物给她看。而马西泰所带来的那一箱与佛郎机火炮制备有关的书,更是让她读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原本不过学了个六七成的喇提诺语,现在已经流利如母语,有些生僻字眼儿马西泰都还要想一下,她却能直述其意。其他人每天规规矩矩干三四个时辰的活儿,然而她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琢磨。
勤能补拙,不索何获?
这半年间,不知道啃了多少的书,画了多少张图,做坏了多少个模具,捂着耳朵听了多少次火药爆炸……左钧直生生将这些枯燥冷硬的东西学了个通透,而改良之后的佛郎机火炮图纸,也已基本成型。余下只待交付冶铸之匠,铸模造炮一试威力。
期间仅重阳、除夕回家与爹爹和翛翛团聚了几日,长生一见她便如胶似漆,呜呜不舍,带着她去见了许多只小长生……惊得她合不拢嘴——好个长生,真是广施雨露啊!当今皇帝才皇后一个老婆,三宫六院俱空着,你长生竟是妻妾满京城了!
她所居的隐秘之地,虽然是鸟都飞不进,常胜却不知为何能够轻轻松松出入其中。他大多是夜中来,为她和爹爹、翛翛鸿雁传书,更是会不时给她带些好吃的开小灶。有一次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在左钧直住的小院子角落里刨了坑烧叫花鸡吃,结果不知怎地掉了点火药进去,那鸡被炸得血肉横飞,两人一脸的烟泥,还引来了守备军。好在常胜躲得快,守备军将左钧直教训了一番,便悻悻走了。常胜跑出来,看着彼此脸上身上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由得相视大笑。元宵放了小假,左钧直这时候的火药术已经学得颇好,做了一堆的烟花。常胜在子时跑来,带给她两只圆滚滚的红灯笼,点了挂在门口,喜气洋洋。二人在小院中放了烟花,肩并肩坐着看漫天缤纷焰火,绚烂至极,只觉得山中岁月静好,人间有味,最是清欢。
郢京附近没有煤山,亦无铜铁之矿。内库兵器铸造司的工匠经过一番商榷,终于还是奏请皇帝将佛郎机炮的铸造转移到郢京以东的直沽去。直沽乃南北漕运咽喉,亦是内库的一大军火制造基地,所造军械,直供京军神机营使用。
火炮工匠首先去了直沽,马西泰因为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搜集整理,左钧直只得留下来多等他一两日。
这一去离京更远,出发前一夜她等着常胜给她送爹爹的信来,她亦还有信笺需要传给爹爹。
然而过了子时,又到了丑时,
常胜竟还是没来。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敲着敲着,便没了那份逸致,心中升起些不祥的感觉。
常胜从来不会爽约的。
窗外雪色如烛,映照银白月光。索性灭了灯火,披衣出门。
房门甫一推开,正对上一张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脸!
左钧直吓了一大跳,“咣”地拉门上闩,眼见一柄狼刀自门缝突入,只一下便将门闩劈作两段!
左钧直没有叫。
虽然大部分人都转移去了直沽,这里的守军还是有的。只要叫一声,立即会有人来。
但是她没有叫。
这人她认识。
那夜刘徽为云沉澜所伤,她随刘徽去了他府上。府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名老态龙钟的哑仆。
来者便是那老哑仆。
只是他根本不复当时驼背蹒跚的模样——目光精悍矍烁、足下健步如飞。
他是来杀自己的。
房门被一脚踹开,老哑仆手提狼刀闯了进来。左钧直爬在窗台上,开口问道:“为何要杀我?”
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犯傻。他明明是个哑巴,问了又能如何?
然而老哑仆快步而来,声音暗哑嘲哳:
“你是束缚。”
“你该死。”
左钧直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可那刀何其之快,隔着厚厚的棉服,她仍是觉得小腿肚上一道剧疼,痛入骨髓。
仍是咬着牙没叫出声来,将要落地时被人一把捞起,两旁青松粉墙晃过,一个黑色身影挡在面前。
雪地上血滴殷殷,狼刀刀影又现,挟裹着一道迅烈寒风,卷起漫天雪粒,刮得左钧直脸颊生疼。
“常胜小心!”
常胜矮身避过,手指斜出,如画绵山,竟是要空手夺白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