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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88)

令秧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努力让自己端正地走出来,坐下,站起来,再坐下——她唯一想做到的便是不让自己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羞耻地倾斜。她不知道为何众人印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犹疑;她也不知道为何那几个算是长辈的孀妇同她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逢迎,全然没了前几年的挑剔;虽说不知道,可她已经习惯了。

今天的戏,就是那出小如跟她讲过的《绣玉阁》。

文绣接到了上官玉的死讯,肝肠寸断——自然又赢得了不少在座孀妇的热泪。从此,文绣矢志守节,终日缟素,打算将人生剩下来的时光都用来冰清玉洁地等待,等待终有一天去往阴间和上官玉团聚。可惜这人间总是不能让人如愿的——若所有事都如了愿也就没人愿意看戏了。文绣的公婆原本就嫌弃文绣出身寒微,上官玉一死,找了借口将文绣赶出大宅,安置在偏远地方一座破旧房子里,只剩一个贴身的小丫鬟跟她相依为命。可是文绣不在乎日子过得苦,她还把这破房子起名为“绣玉阁”,在文绣眼里,这里才是她和上官玉的家。一日文绣带着小丫鬟去破房子旁边的庙里进香祈福,厄运就来了。一个纨绔子弟偶遇她们,惊讶于文绣的美貌。为了接近文绣,专门挑了冬至大雪的夜晚,装成路过的染病旅人去敲门。文绣也知道为陌生男人开门不妥,可是她毕竟善良,叫小丫鬟放男子进来,做热饭热汤给他吃。男子感激不尽,临走时,突然拿出一只翠镯,冷不丁地套在文绣手腕上。说是表示感谢,说他还会再来。文绣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恨这人利用了她善良的柔软,她也恨自己以为每一个求助的旅人都能如她的夫君一般是个君子……羞愤之余,她用力地想要摘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却是怎样都摘不下来。于是,文绣毫不犹豫地挥起小丫鬟平日里砍柴的柴刀,斩断了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们的眼睛集体把正旦孤零零地抛在了戏台上。只有令秧一个人,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戏里的文绣。文绣还在那里一唱三叹着,如泣如诉地对她阴间的夫君说话:“问玉郎,他日黄泉再相见,

可认识文绣抱残身?

纵然是,朝夕相对伴君侧,

却无法,为君双手整衣襟。

齐眉之案再难举,

红袖空垂香成尘。

单手拨弦三两声,

想成曲调太艰难;

最痛不能拈针线,

香囊上寂寞鸳鸯等睡莲……”

令秧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便离了席,径直往后头走去,小如赶上来想搀扶她,也被她推开。她疾速走着的时候那姿势便愈加狼狈,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开了老爷书房的两扇门,谢舜珲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夫人为何这么早就离席了?戏还没演完吧。”

“这出《绣玉阁》,是你写的?”她的眼睛很久没有如此刻这样,刹那间被点燃了。

“我说过,今年有一个大礼要送给夫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我写进戏里?”令秧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她遇上了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完全没有轻薄夫人的意思。现在整个徽州的人都知道了,休宁有个贞烈的妇人就如文绣一般;也可以说,整个徽州的人都以为,文绣就是夫人;还可以说,文绣令他们想起夫人。这戏已经演到了徽州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对夫人早有耳闻,看过这戏以后,更是钦佩夫人。夫人可还记得我那个写过《牡丹亭》的朋友汤先生?”谢舜珲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文笔自然不好,青阳腔的辞藻也比较俗。我把这本子送给汤先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故事——他答应我,把《绣玉阁》改写成一出昆腔,修饰得雅致一些,汤先生虽说已经不在朝中为官,可是在礼部还是有很多故交。这《绣玉阁》只要能演到京城去让汤先生的这些旧同僚看到……”

“会怎么样?”令秧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她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事情。

“谢某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徽州知府愿意把夫人的事情呈报给南直隶总督,再呈给礼部——若礼部的人也有知道《绣玉阁》和夫人的……也许夫人的牌坊,用不着等到五十岁了。”

“早前你跟我说,该怎么让朝廷知道我的事情,你来想办法,这便是你的办法,对不对?”令秧重重地深呼吸,眼泪涌了上来,“可是戏里那个文绣,她不是我啊,我没有文绣那么好。”承认这个,突然让她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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