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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82)

春天来临的时候,令秧终于可以拆除所有的包扎,细细端详着如今的左臂。虽说没有砍断,可是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处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ròu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里,龟裂得惨然的河c黄。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倒也吓不着别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还好,不过只剩下一两根手指能勉强摸得出冷热。当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让淡薄如水的阳光洒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像是绑了秤砣一样,不由自主地会往右边倾斜。不知为何,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让左半边的身子都变得轻盈了,像纸鸢那样迎着风便可以离地三尺,右边的身体反倒成了放纸鸢的人——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来,一定像是个跛子。

她不再去兰馨房里习字,也很少去云巧房里聊天。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巴不得唐家大宅里的每个人,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的时候,能忘记她。就这样,她对岁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过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锱铢必较着究竟活在哪一年,哪个节气上。她却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彻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颜反倒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谢舜珲又一次坐在老爷的书房里对她说:“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办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时候。”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谢舜珲又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夫人三十岁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值得好好做。”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

谢舜珲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点凄楚:“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嗡嗡”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夫人是个可怜人啊。”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和紫藤过得还好么?”她宁静地问道,“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你想我了,可是这样?”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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