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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79)

那一天来临之前,令秧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结果还好。她朦胧地睡了一两个时辰,居然无梦。黎明时分睁开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蓝,那让她想起她嫁进来的第一个清晨,睁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候,身边还是云巧。这两天里,云巧曾经执意要来她房里陪她,也许只有云巧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倔强地把云巧推了出去,她说你在我这里谁来管着那两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云巧便没有坚持。在云巧眼里,“孩子”永远比什么都重要,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云巧当年面对两个婴儿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满足。但不知为何,想到如今的云巧,她突然感到一阵刻骨的孤独。

小如进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已起来,收拾整齐,坐在梳妆台前面。她穿得简单素净,一袭灰紫色的麻布袄裙,轻轻一抬胳膊,宽大的袖子便会从手腕滑至手肘,干干静静地把一截白皙静谧的手臂露出来。她轻轻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里的确觉得很对不住它。也不敢往深里想,所以还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这么早啊。”小如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意外,“我还说,要赶着回来伺候夫人梳洗。”她专注地看着小如怀里抱着的那个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来了?”“取回来了,都还是热的。”小如道。“布施香火钱了没?”她问。“夫人放心,我都没忘。我还给菩萨磕了头,求菩萨保佑夫人平安。”

“你这孩子。”令秧笑了,“平时不想着菩萨,到这个时候了去磕头,菩萨不罚你是菩萨慈悲呢。”

小如却没有笑:“那封信已经送到十一公家的门房那里,早饭时候便能递到十一公手上了;罗大夫也来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说夫人昨儿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罗大夫请来,他没疑心到别处去;我只跟罗大夫说请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c黄了便唤他进来。”

她点点头。小如说罢,便安静地低下头去,帮她将左臂上的绳子绑好,绳子绕过肘部,穿过张开着的手指,再穿过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紧,打一个结。头一次,她满怀温柔地看着小如的侧脸,她专注的神情,以及鬓角的几缕碎发:这孩子生得不漂亮,买进来的时候倒是比平常那些乡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这两年大了,反倒开始往粗壮里长。“夫人。”小如迟疑道,“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候着,待会儿一有动静,我便去唤罗大夫进来。”“你越来越会办事儿了。”言毕,她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很少夸奖小如。

“小如。”这孩子的背影停顿在门边,转过脸来,“夫人又想起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那时候,为了侯武的事情打过你,你不要记恨我。”

“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呀。”小如眼圈红了,却像是躲闪她一样,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左臂,那个娘留给她的玉镯依然戴着,昨天她想过要将它摘下来,可是它就像是长进ròu里一样顽固。若这只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这镯子岂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间,她想把小如叫回来,最后一次陪她试一试,看能否安全地将这镯子褪下来。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里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根线,脏腑像提线木偶那样颤巍巍地抖着——若此刻把小如叫回来了,她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件早已决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爷推搡过的是右臂——可是没法子,若是没了右手,往后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况且,没人会注意这个的,她由衷地,慌乱地对自己笑了笑。

银色的刀刃抵在了左边手肘往下约一寸半的地方,她觉得这个位置刚刚好。

想得太多,便什么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脑袋里某个空白的瞬间,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咬在嘴里。松软的棉布在唇齿间,让她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错觉,第一刀便挥了出去。一道鲜红的印记出现在皮肤上,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随后流出,将这整齐的红线抹乱了,还弄脏了她的衣服——疼痛来临的时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应该不会比生产的时候更痛吧,再想挥刀下去的时候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血弄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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