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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55)

“使不得的,苏夫人,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与苏柳氏对饮了,其余妇人们也纷纷饮尽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迟疑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继续好奇地左右打量,接着对席上五彩缤纷的凉菜发生了兴趣,像幼童那样抓住了筷子,令秧弯下身子轻轻挡住她的手,悄声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听得懂令秧的话,但是却领会了这阻止的含义,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齿fèng里轻轻挤出两个字:“淫妇。”如今,令秧对这种rǔ骂早已习惯,不用她给眼色,门婆子立刻就会加重按着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样,感知得到某种微妙的威胁。

“第三杯酒。”苏柳氏继续,“老身觉得,该敬一敬我们诸位的亡夫。在座诸位守节多年,谨遵妇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们的在天之灵,也彼此告慰一下咱们大家的辛苦。”话音刚刚到这里,厅堂里的角落就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唏嘘声。还真是应景——令秧远远地跟蕙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讥讽的笑意。

众人都坐下开始吃菜,气氛也自然跟着热络起来。因为毕竟这“百孀宴”要以庄重为主,谢舜珲很早便建议蕙娘,只在席间安排了一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人唱曲子。不过人声嘈杂还是很快就掩盖了淙淙的音乐。西南角那几桌坐的都是年轻些的孀妇,彼此认识的自然便聚在一处说笑,将两张桌子挤得爆满,却有一张桌子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却是满身肃杀气。挤得很热闹的那几桌时不时地爆出来一簇笑声,她听见了,便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那笑声似荆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肤。众人都叫她姜氏,她们热闹地聚拢在一起也是为了要谈论她。这姜氏丧夫已有五年,守节第二年的时候,公婆劝她改嫁给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撑了五天五夜,鬼门关上被救回来,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话。也正因为她身上背着这个典故,才会被列入“百孀宴”的宾客名单。可是三年之后的今日,众人都传说她最终还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纪也不再提娶亲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装聋作哑——孀妇们兴奋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们眼里,当姜氏的桌子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的孤独和沉默就成了她无耻失节的铁证。“看她坐着的样子。”有个女人向同盟窃窃私语道,“腰往前拱,准是新近才做过那种下流事情。”然后众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来表示赞同。这众人当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响。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兰馨到跟前来,嘱咐兰馨去那个空桌子上陪着姜氏坐坐。无奈兰馨是个闷葫芦,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时候,令秧也知道这个,这反而让她轻松,并且因着这轻松,更加周到地伺候着老夫人吃东西。那份细致殷勤,在满桌子的节妇眼里,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主桌上的这群年长些的节妇便忽略掉她们二人,闲闲地话起了家常。一名被唤作刘氏的孀妇说自己最近总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强——当然没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儿子为了尽孝,让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窝粥给她端去。苏柳氏笑道,其实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胃气上涌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个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个月份,她便吃素斋,并且一天只进食一餐——这样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洁了五脏。众人便都道这个法子好。刘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着慨叹起来,说若不是因为这两三年有了孙子,让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气也不会如此不顺——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更觉得若亡夫有这福分看看他该多好。言毕,顺理成章地垂下泪来。满桌人便安静了。苏柳氏的三儿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劝解道:“咱们今儿个都是来拜寿的,刘夫人怎么好端端地又伤起心来了。”于是众人便也跟着解劝,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样,谁没有暗自伤心的时候……令秧看到苏柳氏狠狠地盯了儿媳一眼,那眼神让三儿媳即刻将自己的手从刘氏的手背上缩了回来。

东北角的那桌已经开始行令的时候,老夫人已经退席被扶到后面去,戏班子开台了。不用说,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戏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图个热闹,另外就是《窦娥冤》。寿诞日又不宜太过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听听热闹,后面窦娥蒙冤入狱呼天抢地的场面自然是不会出现。其实故事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毕了念白,《点绛唇》的调子一起,席间便有人开始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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