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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40)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从阁楼上刺下来:“我要去看戏,凭什么不让我去看戏?我到老爷坟前跟我爹告状去,我叫老爷接我一块儿走!”——“禁食”的惩罚进行了两日一夜之后,她原本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是虽然可以吃饭了,蕙姨娘却一直没允许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顿足,一面长叹:“又是哪个挨千刀的告诉她要搭台子唱戏了……阿弥陀佛,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萨开开眼吧,就当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时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带了丫头上了马车,管家娘子掀开帘子向她们道:“川少奶奶说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车里就我们几个倒也宽敞。”她们的马车“粼粼”地压过了石子路,令秧隐约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旧飞着她童年时候的纸鸢。马车停在她们的棚屋后面,管家娘子从车夫身边跳下来,麻利地招呼着小厮们开道,喝退那些拥上来想要摸摸马鬃的顽童们。棚屋里自然只摆着几条简陋长凳和一张小几。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跟族中另外几家的女眷道万福,十一公家的两个婆子便抬了满满一担染红的鸡蛋前后脚进来——戏台上罗卜出生那刻,戏台下都要“抢红”,她们每人都提前拿了一两个,算是“抢”到了彩头。

其实台上讲什么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为目连戏本就只是为了一个故事存在的。罗卜有个修佛升天的父亲,却还有一个作恶堕入地狱的母亲。罗卜往西天面见佛祖,求佛祖宽恕母亲。释迦牟尼准许他入佛门,又给了他“大目犍连”这个名字。他手执着佛祖赐的锡杖和盂兰经,在地狱历经磨难艰辛,终于将母亲救出。令秧其实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杂声中,未必听得清每句唱词,为何这满屋子的女人,总是能在剧情到了悲伤处,跟着掉下准确的眼泪。为何她们都做得到,刘氏惊恐堕入地狱的时候嬉笑着说“活该”,可是见她化身为狗忍受折磨的时候,又都哀切起来,主子和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对拭泪,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难,谁都可以被原谅。戏台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里,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遗忘在人间的。既然遗忘在人间,便由人间众人随意把玩。这些看戏的人们,所有人都不计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同病相怜,只是,没人会真的跟这出戏相依为命。

夜幕降临。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后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却还是自顾自地悲情寻亲。令秧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旷野里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了。远远地,只觉得那条无数的红灯笼扎起来的大龙看起来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挣扎。她担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么事情让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堕入地狱里受酷刑,前来搭救她的人——是老爷。这念头并没有让她眼眶温热,却让她的心变成了一口钟,“当”的一声,余音绕梁,震得耳朵边直响。戏台上,恰恰观音菩萨出来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念白。念白完了,还须得被抬着下来绕场走一圈。欢呼声响彻夜色,他巡视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亵的眼神,他经过了一地的果壳一地的狼藉,脸上却宁静无波,托着玉净瓶,浮现在乡野粗糙的灯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严肃地进来,径直走向她和蕙娘。她们立刻心照不宣地拢成一个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边清晰有力地说:“家里来人说,三姑娘砸坏了阁楼的窗子,钻了出来,现在整个人悬在二楼的栏杆上,说若是没人带她看戏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顷刻间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么得了?”令秧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尽管没什么人注意她们。

“夫人莫慌,小厮们已经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蕙姨娘不然跟着我回去看看?我们到了家再让马车回来接夫人……”“你安生坐着看戏。”令秧的手掌盖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让我回去。她这种性子,你打她骂她都没有用。哥儿媳妇说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个大人在,倒由着小孩子闹出这种过场——你不好责备她,我可以。”蕙娘犹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说得没错。”“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带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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