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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33)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楼的书房。书房就是有个好处,进来添茶倒水的丫鬟会告诉妻子,说他在看书——他身旁的每一个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象得到,她听了之后会撇撇嘴,道:“不过是看那些没用的闲书罢了,又不钻研什么正经学问。”不过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书”这样东西总是存着点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她不哭。

在家里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娘的信。蕙娘总是需要一个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闲话点家常,更何况,他们如今已成同盟。蕙娘的字不算好,不过讲起事情来倒是语句活泼,事无巨细都津津有味:云巧在六月末诞下了一个哥儿,rǔ名当归,上苍保佑唐家终于又有了儿子,只是这苦命的遗腹子此生没机会看见父亲;川少爷的新妇脾气委实古怪,跟府里上下都相处得不好,并且眼里没人,对夫人的态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娘家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教的;上一次他给老夫人泡的那种药酒的确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静了许多,若以后再得着什么好用的偏方千万记得写给她;他临走前提起过汤先生写的《紫钗记》,终于想起来她的确曾经看过,只是另有一出戏的名字叫《紫箫记》,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时没能想起来,汤先生以后若是再写了什么,要告诉她;夫人的身体最近不大好,让人担心,连翘那丫头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调来夫人房里是对的……好几封长长的信,提及令秧的,却只有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

头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这位夫人是从王江宁的七绝里走下来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就是那样的少妇,脸上还有的天真烂漫像蝴蝶那样绚烂地扑闪过去,即使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寡妇,即使她眼睛里全是哀伤和惶恐——她本人还是那抹陌头杨柳色,挡都挡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间他心里其实在想:唐简虽说官场失意,可在“女人”这回事上,倒是占尽了风光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娶到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艳羡的?

掌灯的时候,他刚刚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这封很短,也许是写了一会儿便被管家娘子打断了,之后也没心思接着写,便糙糙收尾拖人带了出去。只说新添的小哥儿当归真是乖巧煞了人,夜里都不怎么啼哭,好像知道带他的人不易,从出生就懂得给别人行方便。最令人担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总是怕她会滑胎吩咐尽量卧c黄,她便像个绢人儿那样整日躺在被子里就像是没有声息,话也几乎不说,大夫又说是忧思郁结住了气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估计这一次拜托的信差耽误了,看看落款的日子,从休宁送到歙县来,竟然耽搁了二十多天。

他的书童静悄悄地自己进来了,谢舜珲并未唤他,不过他从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听得出,轻轻的脚步声停顿在那嵌螺钿的座屏旁边。他头也没回,笑道:“锄云,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倒像只猫。”

“锄云这名字还是先生给起的呢,只怕以后用不上了。”这声音淡淡的,把他惊得猛然回头,锄云端着盏灯,站在阴影里。这孩子向来清瘦,灯光把他白皙的脸映得暗了,却益发显得嘴唇红润。

“什么意思?”他冲他挥挥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带着我,怕是用不到锄云了。”他将灯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张地在卧榻上坐下了。

“不要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蹙了眉头,把笔搁在那方传了很多代的龙尾砚上,“我到表妹家里是去帮忙的,中间还办了场丧事,人家家里剩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凄凉得什么似的,带着你岂不是叨扰人家,没这个道理的。”

“我是来跟先生辞行的。”锄云幽幽地看着他,“先生不在的这些日子,太太要打发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前脚出去,太太后脚就撵我。是我百般叩头央告,说我只想等先生回来以后跟先生辞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儿晚上太太又说了,先生回家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着我出去……”两行清泪终于挂在锄云清秀的脸上,身子一滑,就顺理成章地从卧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场,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先生能记得锄云,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了,锄云走到哪里都为先生祝祷着,求菩萨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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