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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15)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讲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着六公的眼睛。六公边上那个不知是“九公”还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来,是为着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为着光耀咱们唐氏一族的门楣。咱们唐家的男人向来体健长寿,上一个朝廷旌表过的贞节烈妇,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着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后另一个声音截断了他的,这声音从令秧的右手边传过来,沙哑,调门却很高,听着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间只出过两个未满三十的寡妇,一个有rǔ门楣,沉潭了;另一个回娘家了,也是因为那妇人的父亲当时升了巡抚,来接她走,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如今我们唐氏族中也该再出个烈妇,唐王氏,恰好轮到你,也是老天垂怜。”

听起来,他们像是灾民求雨那样,盼着一个年轻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边,打开一本册子,高声诵读起来,六公缓缓地说:“唐王氏,你且仔细听着,听完了,我们还有话要问你。”

唐璞抑扬顿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话,她其实一个词都听不懂。她能听懂的部分,只是一长串的名字,似乎无穷无尽。

洪武四年,河南南阳府,刘氏,十七岁丧夫,触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陕西平凉府,张氏,十八岁丧夫,矢志守节,至二十二岁,公婆迫其改嫁,自缢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县,林氏,二十一岁丧夫,绝食七日而亡。

永乐四年,湖广黎平府,赵氏,十八岁丧夫,投湖而亡。

永乐十年,山东莱州府,冯氏,十四岁定亲,完婚前半月,夫急病暴毙,自缢而亡。

正德元年,河南汝宁府,李氏,夫亡,年十六岁,公婆欲将其改嫁其夫幼弟,执意不从,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县,白氏,二十岁丧夫,时年幼子两岁,矢志守节,其子后染时疫暴卒,卒年四岁,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宁县,方氏,二十三岁丧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苏氏,十九岁丧夫,矢志守节,侍奉家翁,后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缢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种自尽的死法。只是这“嘉靖年间”为何这么长,令秧的腰间已经麻木,略微一挪动,人就像木偶一样散了架,不听使唤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撑住了冰凉的地板。这一次,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注视六公的脸。

“我真的,跪不动了。”一颗泪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有一个字像雪片一样飞满了令秧的脑袋:亡。

“也罢。时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挥手将先头那个婆子招进来,“扶她去隔壁歇着,明日接着念。你要知道,给你念的这些,都是朝廷旌表过的节妇。过去的规矩,填房继室都不予旌表——可是圣恩浩荡,自洪武年间,恰恰是在咱们休宁穆家的一位继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这规矩破了。往后,才有了你们这般填房孀妇的出路,要说你的运气也算是够好——那本册子才念完不到两成,你若生在早先,还不配有她们的归宿,最好的归宿,你明白吗,唐王氏。”

祠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内院,影壁两旁,有翠竹,新绿冒了出来,却还有枯黄的竹叶没能落尽,遮挡住了影壁西侧的小屋。令秧就被关在里面。一张旧榻,一个摇摇晃晃的矮凳,一张小炕桌被丢在屋角,摆着几个碗和杯子。破晓时分,竹影泼在窗户纸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着自己的腿,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着,好歹闭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净了。”令秧抱紧了膝盖,往榻角处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砌进身后的墙里,或者变成一块帐子上的补丁。她试过想要伸展开双腿,稍微一动,膝盖就钻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该拿这个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这个看守她的老妇说话——人们似乎叫她“门婆子”,虽然相貌可憎,却也不曾为难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对任何人和颜悦色,都没有用。

“依我看呢——”门婆子的声音听上去元气十足,佝偻着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现一种蒙尘的黄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辈子的苦处。别怪我说话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练地盘起腿,把自己准确地折叠在了那张小凳子上,突然间成了一个诡异的神龛,“又没个儿女,也就没什么牵挂。跟着老爷去了,左右不是坏事。博了名节自不必说,省得熬往后那些看不见头的日子。夫人现在年轻,觉得活着有滋味儿——可是信我门婆子一句话,一眨眼,活着的滋味儿就耗尽了。等当真觉得死了比活着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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