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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如面柳如眉(56)

那时候我十八岁。夏芳然闭上了眼睛。我那么年轻,那么勇敢,那么完整。

一声门响,陆羽平终于回来了。他轻轻打开床头灯,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像只蜗牛。他轻轻地把被子从她脸上拿开。她装作睡着了的样子一动不动。所以她看不见,他用流过眼泪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那种清澈的温暖。当他在她的鬓角上轻轻地,温柔地一吻时她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吓了好大的一跳。她说:“陆羽平,你还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她咬着嘴唇――准确地说,咬着嘴唇残留的部分撩起了她的睡衣,沙哑地冲他喊着:“陆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吗?你不是觉得丢人吗?今天我就是要恶心你我让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后永远都会是这样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干吗不滚你当我离不开你啊?你天天在这儿装伟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你配不上我,陆羽平,你以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吗?你不就是冲着我爸爸吗?不就是为了你的前程吗?陆羽平你真了不起为了钱你就做得到和我这样的女人睡觉,和我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会吓坏小孩子的女人睡觉――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啊对不对陆羽平,你下作不下作?……”

他终于扬起手,对着她的肩头狠狠地给了一下。本来他想打她的脸,可是打下去的一瞬间他把头偏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张随着咒骂越来越可怖的脸了。连正视都不愿意。她软软地,一声不出地倒在了被子上面,他的拳头他的巴掌对着他眼前的那件粉嫩的睡衣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其实这件事情他早就在头脑里做过无数次了。在她把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脸上泼的时候,在她毫无道理地挖苦他羞辱他的时候,他上百次地想过要这么做。如今陆羽平算是明白了,当一个念头在你脑子里已经盘旋过无数回的时候,你就是再抵抗它你也最终还是会付诸行动的。那么好吧就行动吧,不要管她已经缩成了这么小的一团,不要同情不要顾忌不要自责不要心软,就这一次就算是为了自己。反正她已经一身是疤了不在乎多你给的这两个。他看见她的脊背重重地一阵阵颤抖,他疼痛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有没有良心?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终于他颓然地放开她,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疼痛在周身肆虐。和在医院里的那些疼痛不一样,原来疼痛这东西也像苹果和玉米一样有那么多的品种。她对自己笑了笑。天。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别的什么残疾?让她突然变聋变哑也好啊她愿意去学那些妩媚曼妙的手语,让她变成一个瞎子也好啊她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面镜子前面坐着尽管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自己,瘫痪也可以至少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可以是一尊美丽的石膏像,哪怕是变成植物人她也可以一直睡着――等着王子来吻她。王子,对她拳脚相加的王子。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不是浓硫酸,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啊。

天快亮的时候,清洁工人开始在楼下孤单地扫着没有人迹的马路。他回来了。她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像只蜗牛那样睡着了。疼痛顽固地透过深深的睡梦钝重地侵袭着她,像个没有力气却很愤怒的婴儿的小拳头。他弯下身子抱她的时候还是弄醒了她。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现在那张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气息。就好像他刚刚参加了一场很长很远的跋涉。但是那是他的脸,亲人的脸。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肩头的那一块淤青上抚摸着,她说:“陆羽平,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居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像个跟女同学说话还会脸红的小男生。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

他抱紧她。他们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32

从那一天以后,他开始打她。起先是在争吵到激烈的时候他才会动手,到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手了。暴力有时候无非是一种习惯而已。他们俩之间有种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改变着。虽然她依然任性,依然跋扈,依然会嚣张地对他说:“陆羽平我渴。”但是当他倒水给她的时候,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对他说:“我说我渴,又没有说我要喝水,我要喝冰红茶。”她会默默地接过来,然后一声不响地喝干它――哪怕她真的很想喝冰红茶。

秋天来了,天气渐凉。那段日子父亲总是在全中国的上空飞来飞去,很放心地把她交给了陆羽平。那段日子因为店里的几个打工的大学生陆续辞工,小睦也变得格外地忙。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夏芳然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渐渐习惯了以越来越熟练的姿势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形状。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忍受。咬咬牙就过去了。她对自己说,还不都是那么回事,生活永远如此――你不是忍受这件事,就是忍受那件事,如果手术要推迟的话,你就忍受他吧。说不定等你要躺回到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又变回原来的那个陆羽平了。她非常阿Q地想。她已经做不到像曾经那样,努力地,用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语气对他说:“陆羽平你还是走吧。”明摆着的,如果她如今再用这种方式跟他讲话的话那根本就是做秀了。而且还是那种没观众没票房明明演的是悲剧底下却是一阵哄堂大笑的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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