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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61)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三叔正色道,“别打断我,这不是说泄气的话,如果这一次我能过关,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第一件事,东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后悔的就是那个时候看着你去新加坡——”他挥挥手制止了想要插话的我,“那时候我刚刚真正辞职出来做公司,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一开始拉不到什么客户,就连当时住的房子都押给了银行,家里还有西决上高中,南音上小学,爷爷的身体也不好总得住院……是真的一时拿不什么出钱来替你交大学的学费。可是这么多年我真后悔,尤其是在你刚刚去新加坡不到一年的时候,公司就开始赚钱了,那个时候,没做成一笔生意我都在心里说,要是能早一点儿拉到这个客户该多好,哪怕早半年,就算你爸爸妈妈没有能力,我都可以供你去念大学。”

“三叔你在说什么呀。”我硬生生地切断了他的话,其实是想切断我心里用上来的那一阵庞大的凄凉,“我没有去念大学时应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读书,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好好好,不提这个了,”三叔连忙说,我猜他是看到我一瞬间红了的眼眶,“那说第二件事情,你听仔细些,我只交代给你……”

“不听。”我赌气一样地说,“干嘛好端端地告诉我那么多事啊,你去交代给西决嘛,他才是唯一的男孩子,有什么传家之宝武林秘籍的都得给他才对呀。”

三叔丝毫不理会我的胡搅蛮缠,他只是说:“这件事很大,连你三婶都不知道。”

“你外面还有一个女人?还有别的孩子?”我瞪大了眼睛。

他还是不理会我,他只是说:“这件事情事关于西决的。”

简单点儿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复杂的是,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丫头,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爸爸,还有我的二叔、二婶它们都还活着——我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他们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了,他们一定曾经围着牙牙学语的我,或真心或假意地赞美我可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比较我长得到底更像谁,但那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没什么印象了。有一天,我纤细瘦弱的二婶的肚子突然像气球一样地鼓了起来,爷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盼望那是个小弟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爷爷第一次中风——当然那一次并非是他的大限,可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他们被医院的病危通知吓坏了,守在爷爷的病房外面等待——不知是等待好运还是噩耗。他一直都是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迷。昏睡中他似乎是回到了更久以前的过去,他反复说着梦话,似乎是在交代奶奶什么事情,“明天他们要揪斗我了,别让孩子们出来……”

就是在那样的一段时间了里,我的二婶被推进了爷爷楼上的产房,是早产。情况不好。挣扎了很久,生了一个女孩子,可是这个女孩子只活了两个小时就死了。因为——三叔说,她的脑袋根本没有长全,天灵盖没有关上,样子很可怕。我想,他们一定都在庆幸这个小女孩没有在人世停留多久——这话说来残忍,可是爷爷一定没有办法忍受看到一个头上有洞的孙女。等在产房外面的人有四个:奶奶、我爸、二叔,还有三叔。剩下的人都在楼下守着爷爷。就在这个时候,同一间产房又推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等候她生产的只有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他背靠着医院混浊的墙,凝视着我们一家人:开心,焦急,挨了当头一棒,不知所措地看着护士怀里那个冷却的、头上开着洞的小家伙的尸体……他像是看戏一样专心,就连他自己的儿子被护士抱出来,都没顾得瞧上一眼。

三叔缓慢地说:“确实是他自己走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当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你三婶,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我什么都不懂。后来你奶奶说,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两个人不是夫妻,这个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我们当时脑子都乱了,刚生下来的小女孩死了,你爷爷在楼下熬着,我们都知道绝对不能让你爷爷知道这件事,不然就等于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么隐瞒……其实东霓当时我真后悔,我后悔没有和你妈妈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楼下你爷爷的病房,这样我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个人就那么走过来对你奶奶说:‘我这个男孩子,你们要不要?要的话,你们拿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没说‘抱走他’,他说的是‘拿走他’,这种小事情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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