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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59)

身体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轻盈了起来,氧气又神奇地冲撞着我体内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简直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好运气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接着我就看见了郑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远远的,我就知道。他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即使后来他失业了,他也会常常穿着它去喝酒打牌。我的双脚迈不开,整个人变成了一颗不会移动自己的树。只能看着他转过身来,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礼。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我决定,他死了以后的样子比活着的时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较有尊严一点儿。

然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来就不来吧,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涩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终于能够抬起头,直视他的脸。

“问吧。”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坐在台阶上。——我在什么地方啊,台阶又是从哪里来的?管它呢,这是梦。

“可是你能保证和我说实话吗?我们难得见一面。”我把头一偏,看见了远处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时候,你和我妈,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他沉默,脸上泛着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你才两岁。”

“这么说,是真的?”我轻轻地笑,却不知道在嘲笑谁,“我不确定,可是我总是梦见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时候,喘不上气的时候,还能听见尖叫和吵闹的声音。”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妈妈的名字,这名字很像一个逝去岁月里的钢铁西施。他慢慢地说,语气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她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把你抢下来,你的小脸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她居然说这种话,欠不欠揍?”

“你不骗我?”

“不骗。”他的眼睛浑浊,瞳仁都不是黑色的,是种沉淀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颜色,“小犊子——我救过你一命。”

然后我就醒来了。翻身坐起来的瞬间很艰难,就好像在游泳池里待久了,撑着池边上岸的瞬间——身子重得还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郑成功在小床里面悠然自得地把头摆到另一侧,继续酣睡。我梦游一样地打开门,江薏在满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脸。

“你起这么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么还不睡?”我笑不出来。心脏还在狂跳着,也不是狂跳,准确的说,是那种明明踩着平地,却觉得自己在荡秋千的错觉,一阵阵失重的感觉从胸口那里不容分说地蔓延。

“要不要和咖啡啊?我给你煮。”我问她,她摇头。

“茶呢?”她还是摇头。

“不然,果汁?”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么,我只是想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做,好让我忘了刚才那个梦。

“我给西决留言了,今天他只有一打开电脑就能看见……”她躲在被子后面,把自己弄成了球体,“我今天什么都不做,我等着。等着他来和我联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认了。”她嘴角微微翘了翘,“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我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虽然西决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视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但作为朋友,说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点儿。你看我三婶,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别人都羡慕我们家有一个这样的三婶,可是你愿意做她吗,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种,都是那种要欠别人的人,不是三婶那样被人欠的女人。所以还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办法的。”

“东霓,你对我最好。有时候吧,我觉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门口的对讲机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我还以为是店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却没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这儿乱七八糟的。”我顶着一头的发卷,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客厅地板的报纸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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