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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102)

我听见南音慢慢地经过我,然后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把车窗打开了,让傍晚的风吹进来。九月挺好的,夏日最后的那点儿热的味道和凉爽的风搅和在一起,所以缠绵悱恻。脸上的泪全都干了,皮肤变得很紧。我脑子里想着我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回我自己的家,三叔这里我还是暂时不要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这“暂时”究竟要“暂时”多久。不敢想。算了吧,我嘲弄地笑自己,你哪里还有想这种事情的资格?祸我是闯下了,就算我去死也改变不了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然后我一小小心,发现我走上了一条不准左转的路。我一边在心里诅咒那条路的母亲——我也知道她不存在,一边向右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里,企图绕出去。我总是能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寻到旧日的龙城。车必须要慢慢地挪,不停地按喇叭、以便顺利地绕过那些卖蔬菜的车、卖水果的摊子、阴暗的早餐铺子支在门口的油腻的桌子、那些胡乱跑着的小贩们的狗,还有那群像粉丝一样的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他们的小黄帽像向日葵那样簇拥着卖羊肉串的小贩,小贩脸上没有表情,对所有期待的眼神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用力晃一把那些冒着烟露在烤炉外面的铁钎——偶像的风范的确经常都是这样的。

栽希望这条小巷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我永远都不要走完它。有的时候,我喜欢这种不平整的路,走走停停地稍微颠簸一下,让我觉得我的车和我一样,都是活着的。

我想那是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条很窄很拥挤的路,可能是因为突然之间蜷缩在我的车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个类似的黄昏,我穿过一条这样的巷子,放学回到家。家里很寂静,满地都是碎片——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他们睡一头的大床,我睡另一头的小床,所以每到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每到屋子里遍地狼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没有家了。不过我总是满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张小床的旁边,把我的书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块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须默不做声地把一些飞溅在我枕头上的玻璃片全体抖落到地上去,因为曾经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点儿被一个大头针戳到太阳穴,其实那个大头针也是无辜的,它本来睡在窗台上的一个盒子里,可是那盒子被我妈用来砸我爸了,于是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飞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实只是想说,那是一个我的童年里,非常普通的黄昏。我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的时候,我爸出现在了我身后。他不和我说话,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慢慢地扫地。他看上去神色还好,似乎已经没什么怒气了。也许是因为那场战争发生在中午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时间已经隔得比较久;也许是因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没有夜班的黄昏他总是开心的。扫着,扫着,他就自得其乐地开始轻轻哼唱了起来。他喜欢俄罗斯的歌——不对,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管那里叫“苏联”。管他呢,总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不紧不慢地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他一边唱,一边扫地。似乎完全无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过地面的声青和歌声的旋律有种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期望他能永远这样唱下去。

然后,我妈回来了。她脸上还固执地凝着一团阴云。她放下手里东西的时候还是恶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为所动,他开始唱下面一段了。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

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重新开始,“他在冒着……”紧接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悄声说,“不行了,都不记得词了。”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的歌声,细细的,有点儿颤抖,有点儿犹疑。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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