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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19)

站起来的那十几个人最为尴尬,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站起身来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芜里枯死的树木。有人把犹疑不觉的目光投向了讲台,但是没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在摆弄黑板擦。

当又有两三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于是没有人再继续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人有一半坐下了,当“上课起立”这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过场演变成一场阴谋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郑东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美丽地微笑着。

“坐下。”她继续抑扬顿挫地命令站着的几个人。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发里,“你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站起来,都站起来呀!”江薏甩了甩头发,朝着空旷的教室,不管不顾地喊着,“你们都怎么了?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但是没有回音。每一个坐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该投靠哪一边,仅存的那几个站着的人更加难堪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江薏和郑东霓作对。

“郑老师!”江薏转过了脸,热切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薏,请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郑老师终于说话了,语气很平静,然后他说:“请大家都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寂静。非常彻底,非常辽阔的那种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为郑老师的退让觉得尴尬,不忿,或者脸红,除了他自己。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对着所有的人温暖地微笑了,他说:“今天这节课,和上一节一样,我们做现代文阅读的练习。”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上课”,也因此,没有人“起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都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重重地喘着粗气,我说:“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

他笑笑:“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整个学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静地说。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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