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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96)+番外

弘历出了一会儿神,忽问:“大行皇帝差你去取什么扇子?”苏培盛拭泪道:“是柄旧扇子,不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了,命奴才去库房里找……”弘昼此时也明白过来,时已入秋,宫中早换了夹衣,皇帝忽命苏培盛去寻扇,此中必有蹊跷。果然弘历道:“将扇子拿来我瞧瞧。”苏培盛便去取了来,弘历见那扇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虽收藏甚好,亦微有破损,湘竹扇骨已经摩挲得红润如玉,当是昔年皇帝随身常用之物。展开来见扇面一面是水墨山水,另一面却题着一首七绝。字迹端正清丽,正是大行皇帝的御笔。

弘昼侍立弘历身侧,已见那扇上写的乃是一首御制诗:“对酒吟诗花劝饮,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诗中颇有逍遥之意,只是旧物安在,严父已逝,心中一酸。弘历将扇子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觉得并无丝毫异样之处。收拢了折扇,只是默默出神。

便在此时,外头禀报随扈在圆明园的谦嫔闻讯,欲来瞻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按例弘历与弘昼皆应回避,弘历便命弘昼去安排圆明园随扈妃嫔的车驾,以便护送大行皇帝梓宫回宫,自己则去偏殿召见庄亲王等人。

这么一忙乱,已经到了寅时,方才护送大行皇帝梓宫离园回宫。弘昼只觉得精疲力竭,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在一夜之间尽失,只是打点精神,骑马紧紧随在弘历之后。天上无星无月,漆黑一片,但闻车声辘辘,蹄声答答,偶然有一声马嘶,愈显夜色之静。扈驾的前锋、神锐、健锐三营明炬灯笼挑得如一条巨大的火龙一般,蜿蜒向前。就着前导太监所执风灯的光亮,依稀可见弘历微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昼心思杂乱,刹时想到适才皇帝呼自己rǔ名,眼中满是殷殷慈爱之意,刹时又想到方只六七岁的时候下学,背不出生书来,父亲拿了戒尺教训,自己抱了他的腿,大叫:“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逗得严父哭笑不得。一阵夜风吹来,凉意彻骨,从此后却是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训饬了,而弘历打马垂首,亦是怏怏无言,他忍不住低声叫了声:“四哥。”

弘历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眼眶红红的,知这位五弟性子率真,其实待亲人最是赤诚热爱。弘昼道:“那年我们爬窗子……”只说了这一句,许多年前的旧事便栩栩眼前。弘历与他同年,两人相差不过三月,故而在书房中最是亲厚,下了学也总在一块儿温书。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好动,偷偷的爬窗子进了父亲的小书斋。弘昼胆子大,竟然大摇大摆的在屋子里学着父亲的样子负手踱来踱去,末了还爬到椅子上去写字。弘历少年老成,只怕被人发觉,催他快走。弘昼的手脚哪闲得住,随手从屉格里翻出一封素笺,摇头晃脑的念:“夜寒什么永千门静,破梦什么声度花什么。什么想回思忆什么真……”他逢到不认得的字就跳过去,弘历听得忍俊不禁,将素笺拿过去看,他们启蒙正学对仗,虽还未学做诗,却已知道什么是律诗,弘历虽与弘昼一同进的学,却比弘昼学识要好上许多,此时认真看了一遍,见那首七律自己竟然每个字都认得,小孩家心性最爱卖弄,于是道:“我来念给你听——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弘昼砸了砸嘴,问:“那是什么意思呢?”弘历也并不懂得诗中之意,但见诗题为《寒夜有怀》,老气横秋的道:“反正是阿玛作的诗,阿玛的诗,就是好诗。”

弘昼虽顽劣,记性却好,此事虽隔了十余年,却觉得连当时弘历故作老成的样子都仿佛还在眼前,他嘴角微微一动,便想将今晚在酒肆中遇到歌女之事向弘历和盘托出,但念头一转,皇父崩殪,此诗语焉不详,其情可疑,今晚骤逢大变,这位四哥已经是万乘之尊,自己一句多嘴,说不定闯出滔天奇祸来。于是生生忍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弘历却有一丝恍惚,并未留心到他欲语又止。夜风微寒,吹起他的衣袖,他本能的拿手去捏了捏,那份折子还好好的搁在袖底夹袋里。适才密命苏培盛搜遍暖阁,终于还是找到了此折。因是密折,并未用幕僚代笔,直隶总督李卫虽为天下督抚之首,一手字却写得幼稚如蒙童,语句措辞更是错谬百出,除了开头与结尾例行的“帽子”,折中通篇的白话,连句义都不通顺。他连看了两遍,才认清了每一个字。虽只看了这两遍,他却几乎可以将整篇折子一字不差的背出来。只要稍一出神,那如蒙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就似一字一惊雷,轰轰烈烈的从他心上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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