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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花颜(3)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rǔ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瞯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隐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

 

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小鬟轻抚着我的背,无意中向他一瞥,他却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关切。一对上我的目光,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

夜凉如水,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备去向廊上,倒是一轮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风里传来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醉意迷朦,拔下金钗击柱轻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cha满头,莫问奴归处。”余音犹自缈缈,突然见那青砖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蓦然转过身来,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温和如水:“若得山花cha满头,莫问奴归处。姑娘异禀过人,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至真至诚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我只觉酒意上涌,人却微微有些眩晕。

他一字一句的曼声吟哦:“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糙一行归。”美人芳糙一行归,我急急的睁开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是那样瞧着我,四周夜虫唧唧,花香浓郁,我却似置身怒海狂涛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却原来,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烛成双cha在堂上,烛焰轻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执了笔替我描眉,那笔尖柔若无骨,似舌尖轻舔在眉端,又痒又苏,叫人浑身失了力气,再也没有了支撑。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轩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爱儿,你这一双眉妩,叫人想见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连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泼出来。我回眸浅笑:“那么——我从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话,只吻在我眉间,那滚烫的唇烙在我额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觉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烛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无尽的光与热来,明亮璀璨。天与地豁然开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离的光华,我竟然能再世为人。

逍遥不问红尘事。每日只是填词作曲,两相唱和。幽静的闺阁只有风光旖旎春风无限,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虽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诚待我。他不诳不骗,不许不愿,却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无回。

他赠我一只臂搁,因我性好书法,此物日日相伴,贴于肌肤。他说:“我要你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东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当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个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梦境一样的恍惚,只怕醒来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