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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439)+番外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那时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却未曾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

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山海盛事(下)

天家赐婚旨意既下, 霍锦骁无法再逃, 只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议定,六月十二, 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后一个月。因着这两件事,整个京城的贵圈就像水入油锅般沸腾了,每日往晋王府递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飞, 一大半都是京中诸府女眷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花会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