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金炉小篆香断尽(179)

我凝视着这张我年轻时曾无数次入我梦境的脸庞,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我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边,跪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的温润而有力,而今,却枯槁得如同身畔那枝被风折断而落地的松枝。

他睁开了眼,仿佛醒自一个梦境般地望着我。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的头发还是那样的乌黑,我却这么老了。”

他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我,微微笑道。

“是啊。但是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我也笑了起来,伸手将落他头顶的几片松针轻轻地拂开。

他呵呵笑了起来,微叹口气:“是啊,人都是要死的。阿离,你和别人总是那么的不一样。我知道你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最近总是在想,人死之后,到底会不会还有来生?如果有的话,他还能不能记住他的前一世?”

“子房,如果有来生,天下是这一世的天下,你还是子房,你会重复你这一世的路吗?”

他沉默了,久得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了,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迟疑的语调说:“阿离,我想我或许会的……”

我笑了起来,“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的。上天把你和你的同伴们生到这世上,原本就是要让你们建功立业,好让这青史足以光照千秋,后人缅怀追念。而我,如果还有这样的一个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了。我会找一个寻常的男人嫁了,他耕田养活我,我为他煮饭洗衣生孩子。农闲的那几天,我们就一起去逛集市,我走不动路,他就会背着我。到我们老死的时候,身边有孩子们陪伴着……”

他望着我,眼中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唇边渐渐浮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低声道:“很美,真的很美……”

半夜时分,他离去了。走的时候,手一直紧紧与我握着,神情平静。

他在这里居住了多年,何肩一直相随。他默默整理遗物的时候,递给我一块仿佛包着东西的丝帕,帕子已然陈旧褪色。

我凝视片刻,慢慢说道:“把它随他一道化了吧,再遵他的心愿,扬灰于这青山之中,从此天地之间,他的心魂俱得自由。”

是的,他终于得了心魂的自由,我也一样。

幽居的那许多年里,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的终点又在哪里。

或许这一世到死的那一刻,我大概都不具臻化至此大境的智慧了,但是现在,我却忽然知道了,我该去哪里。

我要回到这一世我的开始之地,曾经属于赵国的山麓之下的那个小山村。

我的心它这样指引了我。

***

“阿娘,阿娘,有个奇怪的人,他一直站在药园门口,就是不走……”

鲤跑到了我的身后,有些害怕地拉着我的衣袖。

我回到山村之后,父亲当年的那座棚庐竟然还在,只不过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荒糙出没其间。当我告诉村里的人,我就是当年徐夫人那个后来一去无踪的女儿,竟然还有人能想起我来,于是免不了又是一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喟叹了。修葺了屋庐之后,我找到了当年埋葬父亲的旧地,在原址上修了坟茔,立了石碑,然后我就定居了下来,重新种植我的糙药。几年过去,我渐渐成了附近几个庄子里村民的土郎中,与村人相洽无争。

鲤是我的女儿,她是我以前拣到的一个弃婴。被发现的时候,她正躺在路边的糙丛中,哭得仿佛一只小猫。

她的左腿是跛的,长大以后,眼睛却明亮得胜过夜空的星辰。我给她起名鲤,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吴延曾坐在榻上,傻傻地笑着对我说,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鲤鱼蹦到了他的怀里,竟然又变成了个娃娃,所以以后,无论我给他生了儿子还是女儿,名字一定要叫做鲤,吉祥如意的鲤。

“好啊,阿娘和你一起去看看。许是口渴想喝水的过路人,许是摔伤了想医治的求医人……”

我笑着拉住鲤的手,转身的时候,忽然迟疑了。

“我若是一个倦了,终于想驻足停歇的流浪人呢?你可愿意收容我?”

身后,我听到一个男子这样说道。

我慢慢回头,看见了一张布满这人世沧桑风尘的男人的脸。而这个男人,此刻他正站在夕阳之中,脚下的身影被照出了一道长长的、安静的身影。

上一篇:轻语 下一篇:步步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