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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席恩深 山河盟重(49)

作者: 远游客 阅读记录

周翰春节没回南浔,他怕看到从前他朝夕相处的弟妹们的脸,那些脸会令他心慈手软、放下屠刀。他更怕见到澧兰,除了在美国的窘事,他如今又多了一层原因不愿见她。在她面前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和陈氏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他无论在谁面前都可以伪装,除却澧兰。他与澧兰是直见性命的深情,他不能与她对面说笑着,心底隔着厚厚的雾。

澧兰以为家人们看她的神色都变了,连祖母吴氏的眼里也多了几分不耐。因为她的存在而使一家老小不能团聚,她的罪过何其之深!大年夜,澧兰请示吴氏让小厮们放花,“算了,我没兴趣看。”吴氏淡淡一句,澧兰的泪差点滚下来。

“过个年哪能不放花?让他们放,喜庆喜庆!明年让顾家的生意来个‘开门红’。”陈氏在一旁帮衬澧兰。

澧兰站在暗处看绚丽烟花,满眼晶莹,陈氏走过去握住她手臂。只有陈氏能体谅她、宽解她。

周翰把所有的账册、资料都看完,也没守完漫漫长夜,他手持一本书站到窗前,值此良夜,那笑靥如花的女孩在做什么?他想得出神。

澧兰敲门,没有应答。她推开门,见陈氏抱着相框出神。澧兰猜是姑父顾瑾瑜的。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陈氏难为情地一笑。澧兰差点落泪。她曾经仪态万方的姑母老去了,她眼见着她青丝染上霜华,额头爬上皱纹,“绿窗春与天俱暮”,她像失去水分的草木,渐渐凋零,她再也不穿鲜艳的服饰。澧兰连忙退出来,不愿打扰他们的神交。他们是几世的爱人,彼此为对方开到荼縻花事了,若是周翰肯这样对她,她又何憾?那个曾经与她并肩偕行、“愿同尘与灰”的爱人哪去了?情丝在心上、手上一点点逝去,她挽不住,她空留于手上的只有名分。名分?她不知道周翰还替她留着名分做什么?她对周翰不闻也不问,他在外面即使搅得情海生波,与她也无干系。她在顾家仆人们的眼里大概要慢慢变成她故去的婆婆周氏吧,她很替那清秀可人、知书达理的女人惋惜。可笑她感叹别人,却不知自哀,秋扇见捐,千古同此伤心。周翰再无情,自己再怨他,也仍要纠缠千情万绪,不舍斩断情丝。澧兰走到园中,看庭前月色,忽地想起“此情问天”……

澧兰听到行李落在地上的声音,跑出去,看见周翰跨过一大堆行李微笑着走来,向她张开手臂,阳光透过花窗洒在他身上,周翰沐浴在绚丽的光影里,窗外是盛开的广玉兰树。她笑着醒来,原来不过是一枕黄粱。她经常做这样的梦,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她又沉溺于这样的梦境中,因为现实太伤痛,她宁愿不醒来。

冬假后,澧兰仍回北大读书。澧兰毕业前,浩初在林氏的示意下为澧兰安排了剑桥的学院,凭澧兰的成绩,申请任何学校都是易事。

“既然要去读书,就把婚离了,守着死水一般的婚姻有什么意思?澧兰。你若同意,我就把协议书寄过去,你不必回上海。”林氏憋着一口气,她不信她的女孩儿会没有好的未来,反正澧兰跟那孽障没有合卺。

陈震烨不语。

澧兰犹豫,她仍旧选择回上海,就算分手,她也要回去跟一切做个了结。澧兰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南浔,顾周翰如果想见她,她不论在哪里,他都能找来,不需要她坐等。在南浔,所有周翰与她流连徘徊过的地方,她都以自己的脚和心丈量,周翰去国时,她经常这样做。她心里隐隐预感到她将与此地、此景、此情一别经年,尽管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慢慢地走,细细地回忆,痴痴地体味,她要把这些都印在心上。仆妇们陪着她,心里都是疑惑。

她去辑里村,在关帝庙前站了许久,她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她从庙门前走到水边的埠头,再从埠头走回庙门前,短短几十米的路,她走了十几个来回。她多次在快走到庙门前的途中停下,回头微笑着看向河埠头前的水面。小厮、仆妇们看她脸上忽悲忽喜的神情,想回去要赶紧告诉吴氏,大少奶奶怕是疯了吧?

“走吧。”她终于离开。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澧兰心里悲凉。

澧兰复在村子里转了转,不起眼的小村子,居然出了一朝阁老,“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明史》如此评价温体仁,周翰与他一般无二。自己当年不就因此而爱他吗?“机深”又如何,也不对自己。丈夫处世兮立功名,不能“机深”,何以立身?澧兰苦笑,如今她一个女子面对周翰刺骨的机深,天地之大,她却无处立身。